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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过往

    培训期满。回国前,同事们各自安排个人行程。有的去旅游,有的探亲访友。

    上午十点,纪岂然收拾好行李,跟着林恕去往机场。

    飞机向北穿越国境线,再往西飞上几个小时。从机场出来,坐大约两个小时的车便可抵达那座安静的海边小城。绕过两条街道,从路口向南数到第三家,那栋蓝白相间的小楼,便是林恕的母亲,江清漪,现在居住的地方。

    林恕接连坐飞机,有些累,飞机刚起飞就睡着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睁开眼睛。人虽是醒了,身心却尚未从睡眠和疲惫中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木木的。

    纪岂然看着他呆呆地睁着眼失神的模样,又觉得可爱又有些心疼。他转过身伸出手臂抱住他。

    林恕重新闭上眼睛,脸贴着纪岂然的肩膀兀自恍神。

    他想起几年前自己一个人来这里的情景。

    他以为自己早就长成了一个不需要别人也不再软弱的大人,可睽违数载,再次站在母亲门前,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又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看着母亲离开的孩子。他站了一会儿。灰心、忐忑、期待,还有些许愧疚。终于按下门铃。

    母亲打开门,看到他,一脸震惊。她嘴唇颤抖着叫他的名字。她伸出手,又把手指蜷缩回去,像是不敢触碰他。她说对不起,然后流下眼泪。

    林恕原本打算也说一句对不起的,被母亲抢了先。他眼睛有点潮,心里觉出一丝好笑。别人家的母子也像他们这样见面第一句话是对不起吗?

    怎么就成了这样?

    当年母亲罹患严重的抑郁症,她不止一次尝试自杀。最严重的一次,她带着林恕爬上楼顶,想带着儿子一起跳下去。林恕至今仍记得在那栋尚未完全建成的大楼楼顶听到的猎猎风声。37层楼的高度,下面的车和人都变成了乐高玩具里的小颗粒积木。母亲抱着他坐在靠近边缘的地上,她纤瘦的身体被吹得有些摇晃。林恕感觉自己和他一起摇摇欲坠。他吓得牙齿打战,却又觉得如果这样妈妈能不再难过、这样没完没了害怕的日子能有个头也是好的。

    那次之后,江清漪主动要求住进精神病院。病情反反复复,几度出院入院。三年后,她最后一次离开医院,坚决要求和丈夫分开。几个月后,她出国照顾年迈的母亲。林世中不肯让她带走林恕,她也担心自己会再次伤害儿子。她独自离开,隔一段时间回来看望林恕一次。

    林恕从一开始不懂妈妈为什么疯了到害怕她的疯狂再到不得不面对母亲的离开,然后在一次次的盼望和失望后,他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不在乎。不再在乎母亲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不再在乎父亲因为迁怒对他刻意忽视又不时想要弥补的矛盾扭曲。

    他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自己。

    他一度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充满轻视。父亲背弃承诺和家庭私生活混乱,母亲脆弱不堪因为丈夫的背叛就精神崩溃远遁他乡。他,是这样两个人生出来的,所以注定是与幸福的家庭、与美好的爱情无缘的。

    他拒绝再去探视母亲,在她回国时故意回避和她见面。

    江清漪伤心于儿子的冷漠和疏远,在确定自己病情已有好转后,她请求林恕和她一起生活。

    林恕拒绝了她。

    他烦透了这些事这些人。他谁也不需要。

    十几岁的林恕尝试了一切荒唐叛逆的事,却并未从中得到什么快乐。

    直到高二那年他和李焉逃学去意大利玩。在极尽华美的米兰大教堂前面,他痴迷地看了很久。想要离开时看到旁边有人在写生,他去买了铅笔和一整盒素描纸。他发现在描画那些繁复的线条和构想如何用一砖一瓦构造出一个或恢宏华丽或平实秀雅的建筑时,他是乐在其中的。

    回来后他收了心,主动向他爸提出请家教补习,把荒废许久的学业重新捡起来。然后高考,然后读大学,像个正经青年一样学习,生活。慢慢地,他觉得自己还不错,不算特别优秀,但也有些天赋。他不和谁交心,但人缘还不错,有了些相处愉快的朋友。除了从不恋爱,一切都很正常,都很好,看起来还有可能越来越好。

    可惜……

    “要喝点水吗?”纪岂然轻抚林恕的后背。

    “好。”

    纪岂然把水递给林恕。

    林恕喝了几口,放在一边。他在纪岂然脸上亲了下:“我十几岁那几年不懂事,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并且看谁都不顺眼,和我妈关系也不好,有好几年都没怎么见过面。四年前才算是重新又叫回她妈。她要是和你提起以前的事,然然别笑我啊。”

    “嗯,我不笑。”

    林恕却笑了:“不知道该说你是没好奇心还是太乖。跟你说什么都说好。”

    纪岂然总是这样。林恕不说,他便不追问;林恕提出要求,他便答应,从不问缘由。

    像是……在宠着惯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林恕轻轻抚摸着纪岂然的脸。他突然有点羡慕纪岂燕。被这么温柔的哥哥宠着照顾着长大,一定可以慰藉不少父母缺失的苦楚。

    他忍不住又亲亲他。

    纪岂然笑:“那我问一下,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四年前,我想想啊……”林恕重新靠到他怀里。

    四年前,林恕在一个偶然的聚会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子喜欢上了她,找各种机会和他见面,不断表示好感。

    这事被林世中得知后。他大喜过望。

    原来那个女孩是某部级领导家最受宠的小女儿。如果最终能和林恕走到一起,将会对他的生意和地位大有裨益。

    他兴奋地打算帮林恕安排约会,却得知林恕已经拒绝了那个女孩。

    林世中很生气,他要求林恕重新和女孩取得联系,并吩咐他“尽快把这事定下来”。

    林恕只好向家里出柜。

    “然后呢?”纪岂然把林恕抱得更紧了一些。

    “然后,我知道了一个人变脸可以有多快,还有我这个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世中是个糟糕的丈夫。但在为人父亲方面,一直以来做得还可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过得去。物质方面尽情满足,平时也算和颜悦色,绝大多数时候不管不问。

    可原来这些尽情满足与和颜悦色都是有条件。

    条件是要听他的话,要按他的安排行事。

    林恕说出自己的性取向后,林世中脸上的震惊迅速化作冷笑,他说,“果然疯子生出来的儿子也是个变态”。

    他愤怒地走出房间,又转身回来。他表示他可以不在乎林恕的性取向,但“这么好的送上门的机会不能错过”。

    “等你以后自己有本事了,再离婚也好,偷偷找男人乱搞也好,现在必须把这个事拿下来”。

    拿下来,如拿下一个项目,拿下一桩生意。或者,拿下一个罪犯。

    林恕发现林世中确实不在意他的性取向,他相信如果自己不是同性恋他也丝毫不会在意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孩。

    二十岁的林恕第一次发现他的父亲是一个如此荒谬的人,说出的话可笑得他都懒得反驳。可笑,且自私,冷漠。

    威逼利诱皆失败后,林世中指着林恕大骂:“你以为这些年我惯着你,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吗?你有什么本事?会画几张破设计图一堆人都夸你你就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不是看着我的面子谁会搭理你。废物一个,把你丢出去不出三天就会饿着肚子跑回来求我……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

    林恕看着狂怒的父亲,突然想笑,他想起小时候父母吵架时他偶然听到的零星几个句子。

    你就仗着我对你好使劲作吧。

    为什么别人都能忍,就你忍不了。

    如果不是我,你能有现在的好日子?

    我当时怎么会娶了你……

    林恕看着林世中:“那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说过我妈,只要不听你的话不受你控制的都是废物……”

    啪。林恕脸上挨了重重一个耳光。

    “别跟我提她!这些年我一直懒得理你,就是因为一看到你我就想起她!早知道你和她这么像,我当初就应该让你跟她一块儿滚。都是只会给我找麻烦的废物,一事无成,贪得无厌……我当年那么……对他那么好,她呢,贪心不足,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我没完没了地闹,丢人现眼……”

    林恕耳朵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得疼。

    妈妈当年是怎么说的?她说她生病了,因为她太相信爱情,太相信一个人,但信错了。

    林恕没再看林世中。他绕过他摔门而去。

    十二月的阳光冰凉彻骨,却依然明亮得刺眼。林恕眯了下眼睛。出来时忘了穿棉衣,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林恕心想:妈妈,你确实信错了。

    纪岂然捧住林恕的脸,嘴唇极轻地拂过。

    纪岂然见识过邪恶。但他没见过这种原本应是互相爱着的家人之间的敌视与伤害。

    他有好多没听明白和听不懂的部分。不明白林恕父母关系的恶化。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对待妻子和儿子的父亲。

    他心疼极了林恕。

    林恕把手覆在纪岂然的手上:“傻瓜,早就不疼了。如果抽个耳光能疼好几年,那他倒厉害了,还能给我打出内伤……”

    纪岂然不管,仍然不断地、温柔地亲吻着林恕的脸。

    “你怕血也是因为……”

    “嗯。那天我妈把家里的人都支开了,在浴缸里割腕。我回去的早,一走进去就滑倒了,满地的血水,沾了一嘴一脸,医生来的时候还以为我脸上也受伤了呢……”林恕笑了下:“他说我像我妈,能不像吗?不都说孩子是当妈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不仅是我妈身上掉下来的,还喝过她的血水,不像才怪……”

    纪岂然闭上眼睛抱紧林恕。他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隔着岁月伸出手去,回到林恕还小的时候,在他看到母亲的血、在被最亲的人一再辜负和伤害之前,把那个还未被父母爱情的灰烬、未被破碎家庭的残骸吓到的林恕抱走。他养大了妹妹,他可以再养大一个林恕。他会保护好他。他好想保护好他。

    “是不是挺扭曲的,我们这家人,爸不像爸,妈不像妈,儿子不像儿子……以前我都没好意思跟人说过……不过说出来发现也没什么……”

    “后来呢?他又逼你了吗?”

    “后来,他把我关在家里,不准我出门。过了一阵,可能是听了我哥的劝,或者自己也想明白了,知道我这喜欢男的和他喜欢乱搞还不一样,对着女孩硬不起来就算听他的真和人家结了婚以后也是麻烦,被发现是骗婚了肯定更麻烦……然后他开始寻思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矫正同性恋这种病,太好笑了……简直……”

    林恕过了一段半囚禁一般的生活。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想到死,倒也不是真的想死,就是觉得活着特没意思,死了会不会挺痛快。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林恕低着头笑自己,莫非抑郁症和想自杀的念头也会遗传的。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母亲以前给他寄来的信。那些信有一大半他都没拆开过。

    每一封信的末尾都留了一个非常详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林恕拨出了那串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有些紧张。

    好几年没有见面没有联络,他不太确定母亲现在的境况。她会不会又成了家?还记得他吗?还愿意听他说话吗?

    “喂,是小恕吗?”听筒里的声音满是惊喜。

    林恕放下心来。

    母亲翻来覆地问他,询问他的近况,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林恕在被连续询问中找了个间隙问她:“你和……他那时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闹成了那样?只是因为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妈,我想听实话。”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

    “一开始是,后来吵架的时候他说他那时……接近我只是为了得到你外公的公司。”

    江清漪慢慢解释:“你应该知道家里这间公司是你爷爷创办的,你爷爷去世后,公司交到你爸手上时,经营状况其实并不好。但你爸在做生意方面确实很有天分,他自己撑了下来,还把它发展得越来越好。但公司原本规模不大,资金也不充裕,后续逐渐开始跟不上。后来他看中了你外公的公司……你外公身体一直不好,当时想为自己的生意找接班人,他觉得我的性格和能力都不太适合,本来看中了你一个表舅。后来我认识了你爸,你外公很欣赏他。我和你爸结婚后,他慢慢就把生意交到了他手上。”

    “小恕,上一代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其实严格来算,你爸做的事也可以说是寻求商业合作。我一直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他主动转到我名下的,现在公司的规模也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时候能比的了。他说他不会再生别的孩子,就算你这辈子什么都不做……”

    林恕打断了她:“妈,你以前真的很爱他?”

    “……是。”

    你真的很爱他,但你爱的人不断地背叛你,还要在此之后告诉你,最初接近你也只是目标明确的一场图谋。

    即使不是像母亲这样敏感细腻的人,疯了也不奇怪。

    “他呢?”林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要过问他们之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想知道他们这段婚姻的失败是他们自身的过错还是爱情本身太过虚幻脆弱。

    “是。他说是,我也相信。但小恕,感情是会变的。而有的人天生就不擅长,或者说不适合维系长久的感情。小恕,我们在这方面给你做了很坏的示范,让你受了很多苦,对不起……”

    “没事。”

    “妈,有时间我去看你。”

    林恕挂了电话。

    有的人不是天生不擅长维系长久的感情,他是永远没有错的人。他无法对爱情忠贞,便责怪妻子不能容忍他的不忠贞。他的欲望不能得到满足,便要责怪别人不能如他所愿。他对人的爱意和温情都有条件和前提。接近你是有目的的,爱才是意外。对你好的前提是你要听话,不然便要口出恶语,贬损你的一切,像是你对他犯了天大的罪。他不遗余力地否定、伤害不服从他的、离开他的人,来证明自己永远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

    但即使是这样的人,和母亲也曾有过相爱的好时候。不然他大可以在目标达成后便离她而去。林恕还记得他们一家四口手牵着手出去散步的时光,还记得在那些争吵来临之前父亲下班回家会先亲吻母亲再抱起他。

    后来,“感情是会变的”。感情总是易变。爱情太过短暂。婚姻从不牢靠。家庭只是充斥着谎言和伤害的坑洞和牢笼。

    再后来,林恕休了学,离开了家。像个真正的废物一样到处晃膀子。从20岁到23岁。他报复式的吃喝玩乐,报复性地花钱,混一天算一天。直到三年后林世中用切断经济来源威胁他回家,他才回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沌度日。

    “说完了。哦,对了,还有,再后来我不小心遇见了你。但我依旧是老样子,还是个混日子的废物。没了。”林恕弯起一边嘴角,一脸自嘲地笑着在纪岂然脸上蹭了蹭。

    “不是。你不是废物。”纪岂然用力摇头。

    “你最好了。”纪岂然抱紧他:“林恕最好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