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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真的离开

    急诊的红灯悄悄暗了下去,医院的走廊并不安静,或坐或立的人神情各异,麻木的肉体和精神一同被揉碎在混着消毒水味的空气中,像是在举办一场场卑微的献祭。

    “咔嚓——”住院病房的走廊尽头,门把手有气无力地叫着。

    傅温疲惫地拖着身子向外走,他手里捏着皱巴巴的诊单,医生的话还回荡在耳边——“病人有严重的营养不良,身体非常虚弱,血液中还有一些催情药物的残留。”医生语气正经,眼神却很狐疑:“病人直肠内有男性精液,留存时间很长,导致了这次发烧,小年轻做这种事还是要注意点。”

    明明都是简简单单的词,连起来却让傅温脑袋一空,险些拍案而起,他死死咬住牙,避免了失态,只是冷汗一层又一层地从背后冒出,沾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衫,窗口的夜风吹过,几乎从骨子里透出凉意。

    一切不合理都得到了解释:为什么一向冷清的小哑巴会突然勾引他,为什么刚温存完第二天小哑巴会一直躲他…其实所有的事实都有迹可循,是他太冲动用事了,被埋在心里那一份自私的喜欢冲昏了头脑,被那藏在最深处的缺爱人格操控,堂而皇之地用自己的喜爱绑架了当初陷入困境的小哑巴。

    在林霜眼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强奸犯!

    傅温靠着墙蹲下,深深埋下头,双手狠狠揪着头发,无力地吐出一口气。影子被苍白的走廊灯拖长,慢慢遁入窗外的夜色中。

    林霜病得不轻,他身体底子太差,高强度的高三学习本就是透支精力,强撑着没有倒下,如今破了一个口子,所有积攒的虚弱通通泄洪而出,病来如山倒,连着昏睡了一天多还没有醒来。

    傅温忙前忙后把住院手续和费用办妥,学也没去上,整日里守在病床边,盯着药液一滴滴落下,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渴盼着林霜快快醒来,又惧怕着林霜的目光,矛盾拉锯,将他不清醒的大脑挤得生疼。

    医院的饭贵,傅温每天仍是跑回家旁边的早餐摊子买饭,就蹲在摊子边,狼吞虎咽地吃下几个包子,然后抹抹嘴又急匆匆地往医院跑。

    “喂,那个小娃!”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一道不甚熟悉的声音传来,“站住!站住!”

    傅温没回头,迈着长腿一个劲儿往前走,他累得很,想要回病房里歇着,哪怕窝在椅子里眯上一会儿也好。

    啪嗒啪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余光瞥到男人黑黝黝的粗糙大手,傅温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卖早餐的老张,因疲惫而没有表情的一张俊脸,看起来格外有距离感。

    老张缩了缩肩膀,赶忙把手收回来,在傅温沉沉的目光中咽了咽口水,开口:“娃儿,你班主任今早来了一趟,好似找你有事情。”

    傅温知道班主任挺负责任,他两天没去上学了,也没请假,无怪班主任着急上门看看。

    “好,谢谢叔…”

    “欸!”老张见傅温想走,急得又喊了一声,他粗粗地喘着气,不知该不该将话说出口,“菜市坊那边的小哑娃…跟你一个班是不是啊?”老张想起那夜见到傅温进了林霜的房子,终于支支吾吾地问了起来。

    涉及到林霜,傅温呼吸一滞,心脏高高提起。他也没给林霜请假,林霜厌恶害怕他,那件事也决不想外传,他不知道该如何替林霜找借口请假,该怎么面对班主任的疑问,一拖再拖,直到今天。

    高大的男生垂着头,自责且愧疚,他不是个有责任心的人,遇到关于小哑巴的事,连理智也十不存一,似乎一味地逃避就可以昧下所有的真相,不用遭受痛苦与纠结的折磨。

    “哑娃儿是跟你搁一块儿不?”老张盯着傅温的眼睛。对于班主任来说,班上两个学生莫名其妙失踪,是非常可怕且紧急的事,若不是去林霜家里找人时,被住在隔壁且每早都会见到傅温的老张叫住,现在找上傅家门就不是班主任而是警察了。

    “嗯…”傅温不知道老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是看着男人有些混浊的眼睛,莫名地紧张起来,像是从男人干裂嘴唇中吐出的话,会变成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击碎溺水之人最后的虚幻希望。他狼狈地避开目光,呼吸错乱急促,错过了老张眼中闪过的惋惜。

    “你们班主任说…”老张小心地组织着语句,“原本昨天应该要哑娃儿去参加什么竞赛的,可以保送大学,可惜没找到人,名额就让给了其他人…”

    “什么?”

    傅温下意识反问了一句,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凶得很,他的表情是那样的暴戾,拳头捏得是那样的紧,一副要打人的混混模样,像是刚刚听到的不是既定的事实,而是一句可笑的诅咒。

    老张吓得后退一步,连忙摆摆手,蠕动的嘴唇开合,说了句话,傅温没听见,他的耳朵被各种吆喝声塞满了,拥挤到难以处理信息,他的双眼瞪得生疼,试图辨认着老张嘴唇的动作——“…骗你…”“…干吗…”他费力地翻译出来了——指甲几乎刺破掌心,眼眶突然发起酸来,喉头滚动,傅温张了张嘴,他费劲地想挤出一个个字,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嗬…嗬…”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样瞪着眼睛,定格在穿梭的人群之中,在路人诧异的打量中,落下了沉重而滚烫的泪。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天生的扫把星,就像妈妈从小骂他的话一样,他是带来不幸的根源,永远永远不该靠近任何人,永远永远不配拥有感情。他毁了他的小哑巴的前途!是他亲手毁掉的!

    苍白的日光被飘过的云遮住,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沉甸甸的暴雨,引得行色匆匆的行人一阵抱怨。

    “14床病人醒了?胃口怎么样?”

    “还不错,心情看起来也不差,这样俊俏的孩子呀,笑起来真是让人心都化了。”

    “真可惜,要不是不能说话…对了,郝医生那天怎么说来着,能治?”

    “能,转到东区那边的市立能做,就是手术费太高,一场下来十来万呢。”

    几个护士在茶水间边接水边聊天,说说笑笑,没有注意到门外躺在长椅上盖着衣服睡觉的少年。

    被硬邦邦的不锈钢椅子硌得难受,傅温翻了个身,面朝椅背,质量并不怎么样的椅子被牵扯着嘎吱嘎吱地哀鸣。他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盯着蓝色椅背破口处露出的海绵垫,发了一会儿呆,又静悄悄地闭上了。

    走廊里变安静了,尽头的窗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医院大门,这扇永远敞开的大门迎接着不同的人,也送走着不同的人,进进出出的人们,无论是什么情绪什么结局,它是一概不管的,它沉默着,只负责给世间一切的或遗憾或满足,或补偿或心安开道,没有谁会专门注意有没有一个身影从那里离开,消失在长街尽头。

    林霜收到了一笔数额很大的助学金。

    醒来后没几天他就出院了,是班主任来接他的。他默默地跟着班主任离开医院,从始至终都没有去过缴费台——“有个好心人匿名资助了你,这次住院费和各种杂费也全是他出的,他会一直资助到你上完大学,你安心学习就好。”——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把一张卡交到他手上,草草解释了几句,他的语气轻松,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可林霜莫名觉得班主任有些伤感,那双藏在无框眼镜后的温和眸子隐约透出一些悲意,寥寥却难以忽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发展,那件事没有被传出去,罪魁祸首也消失不见了——听同桌闲聊时说他成绩太差,干脆退学打工去了。他还得到了一大笔助学金,资助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写信,让他吃好一点,把身体养养,要努力学习,加油考到好大学…

    那么多封信,翻来覆去却只有几句话,字迹丑丑的,资助人文化水平应该不高…林霜折起信纸,小心地夹在鼓鼓囊囊的字典里,胡思乱想着。

    初夏的蝉聒噪惹人嫌,躲在绿荫里无忧无虑地大声歌唱,满以为自己是什么知名的音乐家,却连那满树的叶子什么时候变得更绿也不知晓,它只是没有烦恼地唱着。

    离高考还有三十多天…林霜撑着下巴,盯着黑板上粉笔写下的数字,心头忽然冒出一种空落感,他平淡又跌宕、不幸又幸运的青春,随着飞速减少的数字慢慢流逝了。

    目光落在在桌角掉漆的黑色保温杯上,“xx肉店x业大酬宾”——是他高一时参加活动送的,一晃竟已经过去了三年。

    除了这个杯子,还有什么在他的青春里留下痕迹呢?

    林霜握紧了笔,无意识在演草纸上落下笔尖,白皙的下巴绷紧——

    “整整三年早自习前的脚步声”

    林霜怔愣地盯着纸上写下的字,字迹清秀端正,赏心悦目。他抬起手,将“整整”两个字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