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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斐然一直相信,为人父母是一场修行。

    从知道怀孕到接受现实,他自认角色转换得很快,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决定的事就做好,不求达成什么结果,只是单纯希望以后回头看时不会感到后悔。

    不过,毕竟新生儿不是一件物品或者一桩任务,很多事也不是他想冷静处理就可以做到。

    从医院办理完退费的那个下午,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做了很多意义不明的梦。

    每一个梦里都有陆郡。

    平静的,开心的,粘人的,愤怒的,深情的,伤心的。

    最后是冷漠的。

    聂斐然总是能听到他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念,"我爱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然后画面一转,提到宝宝时,他又咬牙切齿道——

    "别再提这件恶心事,膈应。"

    -

    傍晚醒来,聂斐然有些说不出的胸闷,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暗下去,他却一点都没有胃口吃晚饭。

    手机上Tim给他留了语音,告诉他有事随时打电话,他已经麻烦对方太多,默默靠在枕头上清醒了一会儿,想到肚子里的宝宝,还是强迫自己下楼去餐厅吃了有营养的食物。

    晚上回到房间,连洗澡时也谨慎起来,站着调了很久水温,好像太烫或者太凉都不好。

    洗完之后,他快速穿好衣服,很快把头发吹干,接着打开电脑,逐一关闭之前有关流产的网页,换而查阅了大量养胎育儿资料,又对自己手上的不多的积蓄进行了最谨慎的分配。

    他试着砍掉不必要的娱乐消费,将电子表格上的大部分预算划入了「宝宝」这列分支。

    最后,他很舍得地预约了全面的早期筛查,甚至是对自己的心理咨询。

    在家时他坚持自己没病,躲得过的时候,常常把药片压在舌下又吐掉,但他知道,那样的他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他不想宝宝的出生冒一点他接受不了的风险。

    独自做这些事的时候,聂斐然的心一阵阵绞痛,又一阵阵感到释然。

    绞痛是因为想到去温泉那天,陆郡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亲吻,向他讨要"无价之宝",释然则是知道自己问心无愧,没有食言。

    但他清楚,比起要证明什么,抓住什么,他只是真心地爱着这个孩子,跟天下所有的普通父母一样,哪怕前路艰辛。

    -

    除此以外,飞去Z国前,他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给Eric打了通电话。Eric是给他提供了工作的大学同窗。

    他觉得刻意欺瞒没必要,所以坦然地说明了自己的现况——

    在中转国检查出孕早期,并且决定要做单亲爸爸。

    电话另一边的人耐心听他说着,却没有意料中的责怪,反倒有些莫名地打断道:"Fey,这是你的私事,为什么要跟我报备?"

    "可是我担心之后……"

    这么一点,Eric明了,朗声一笑,"哈哈,我懂了,你怕我们搞生育歧视?"

    聂斐然悄悄红了脸,试图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跟你保证,谈好的待遇不会变,而且说真的,虽然我们这项目钱少点,但Z国对新生儿的福利政策挺好的,你到时候还可以提前休带薪假。"

    "啊……?"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考虑问题的方式完全不同,很显然,对方的回答完全与自己不在一个频道,聂斐然握着手机愣了愣。

    "怎么,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我的团队没信心?"Eric还有心思开玩笑,替他宽心,"我出来单干可不是为了跟以前一样替老板剥削员工的,再说现在的大环境,单亲爸爸也不稀奇啊。"

    "但——"聂斐然欲言又止。

    "不是,Fey,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保守了?不管工作还是以后定居,你来就是了,有困难一起克服,不会让你失望的!"

    Eric热心,再聊了几句,连房子都保证可以替他联系自己的祖父母解决,很大程度抚平了聂斐然最后一点担忧,就这样,跨过这段波澜,他按原计划行动,义无反顾地飞到了Z国。

    -

    到Z国的第一周,Eric安排助理带他去落了工作签,等待下签的间隙,又兑现了电话里的诺言,引他去看了祖母家正在招租的卧室。

    他们工作的地点定在Z国国家文旅处下的一座写字楼里,而Eric祖父母的房子刚好在写字楼一个街区外。

    异国工作,有一个稳定可靠的落脚点很重要,所以后者确实替他解决了燃眉之急。

    加上预产期在七月底,他又决意不辜负Eric的善解,暗自决定要尽力工作到医生建议他的入院时间,多为项目做一些事。而住得离公司近一些,后期身子重了,上下班他不会太吃力。

    那是一幢三层小楼,对外出租的是二楼一间自带卫浴的客卧,推开窗能看到教堂。Eric的祖母Caroline年轻时是当地一家百货公司的营业员,风趣爱笑,有双美人迟暮的眼睛,而祖父Patrick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退役海军,喜欢拉手风琴,性格和Eric一样爽朗。

    Eric父母旅居海外,而他本人出差多,有自己的公寓,只有节假日偶尔拜访,老夫妇俩的退休生活本来略为单调,加上喜欢小孩,所以对聂斐然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欢迎与热情,好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聂斐然在这幢小楼里住了快三年。

    工作,疗伤,学习,社交,生养一个计划外的孩子。

    不算孤独,也不算热闹。

    这是在Z国那几年他所做的全部事情。

    -

    在进入新环境的头两个月,随着工作逐渐上手,聂斐然渐渐感到身体上的变化也开始变得明显。

    直观来看,他胖了一些。

    熬过反应最重的时期后,身体好像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生产,跃跃欲试地积累着可供体力消耗的脂肪。

    他的大腿和手臂圆了一圈,平坦的胸部微微鼓起,像一个不太明显的小山包,洗澡时候他忍不住按照医生的叮嘱对着镜子捏了捏,看有没有硬块,但触感软软的,令他感到怀孕这件事不可思议。

    当然,生活上也是。

    下班回家后,他常常坐在沙发上就能睡着,工作不累但充实,每天被知晓他怀孕的同事投喂很多零食,又因为Caroline夫妇的悉心关照,新鲜水果没有断过,还总是被提醒要给宝宝做胎教。

    Z国生活简单,他身体不便,干什么都加倍小心,公司团建参加得不多,又为了攒钱,把过去看舞台剧的习惯也戒了。

    独自待在房间时,他总是自言自语地跟宝宝说话,这样的时刻,他不会再感到孤独,反而觉得对以后未知的生活充满希望和勇气。

    可能没有当过父母的人体会不到那种心情。

    聂斐然下意识地对自己节省,对未出世的孩子却只想给到他能给的全部。

    他一次不落地跑产科,而逛街时,在婴儿用品店停住就走不动道,虽然不知道宝宝性别,但碰到柔软可爱的婴儿衣物,一定要买下来,回家用洗涤剂洗得香香的,烘干后收在单独准备好的婴儿储物箱里,预备临产时放在陪护包里带去医院。

    一段时间内,孩子和工作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所以他根本就把国内的一切从脑海里主动移除,不会去浏览相关新闻,跟父母联系时也自然避开话题。

    他只是偶尔低落,通常是产检后的下午。

    没有人知道他在经历什么。

    -

    到孕中期时,林语熙终于通过聂母打听到他的行踪,电话中追问他为什么辞职,他无奈地坦白,要求林语熙替他保密,好像很久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倾诉。

    那时林语熙正在热恋中,DL在K国的项目如日中天,正是人生中感情事业双丰收的阶段。

    严格来说,她已经能在工作里独当一面,两人的生活也早已没有太多交集,但她还像把聂斐然当前辈,话里话外还是那个有些马虎的实习生,说到孩子的问题时,她惊讶过后一口认定,自己要当干妈,令聂斐然哭笑不得。

    而这通电话后不久,聂斐然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是K国一家着名婴儿用品公司的高级执行经理,他粗略查了查,也是实际控股人。

    对方自我介绍是林语熙的女朋友,抛出橄榄枝,试图邀请聂斐然参与他们的全季节产品体验。

    这算私活,但非常轻松。

    重点是有报酬的。

    报酬还不少。

    聂斐然明白,这是林语熙知道他的境况,想要暗暗帮他一把。

    放在以前,也许他会衡量这份人情他是否还得起,大概率不会接受,但当下,他只庆幸自己可以得到这样的offer。

    因为他实在太需要钱了。

    他想尽可能多的存钱,不设上限,只为了孩子出世后可能面临的一切花销。

    所以他没有犹豫地答复了那封邮件,道谢然后接受,每天旅游局的工作结束后,他一边准备博士申请资料,一边替K国那家公司撰写产品体验反馈。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的肚子在一天天变大,行动也愈发受限,没办法穿要系带的鞋,到后期连脚指甲也够不到修剪。

    而腰总是很酸。只要姿势不对,宝宝便会在肚子里频繁地动来动去,好像在发出“抗议”,折腾得他一头汗,连睡觉时也需要垫枕头托着肚子。

    足够令人沮丧,但他的身心都被这样的生活琐事占满,不会有太多时间去回忆。

    所以沮丧之余,他又觉得这样很好。

    尽管处在那段婚姻中时,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

    生产的日子逐渐靠近。

    实际的时间比预产期早了一周。

    聂斐然记得无比清楚,那天夜里,他从阵痛中醒来,感到身体忽冷忽热,而睡衣似乎已经被汗浸透。他默数了三十秒,根据育儿书上得来的经验,推断宫缩已经开始,只不过发动的间隔还长。

    他不想打扰Caroline夫妇休息,躺着适应了五分钟,冷静地打了救护车电话,然后下床,试图收拾要带去医院的东西。

    医生告诉过他很多次,由于产道差异,通常情况下,发动以后,男性需要尽快抵达医院,通过人工破水,否则胎儿有缺氧风险。

    但那天,他下到一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时,宝宝好像踢了他一下,之后像什么东西绷到极致后啪地散开,他扶着墙壁,感到一阵热流沿着腿淌下去。

    Caroline睡眠轻,听到客厅响动,把Patrick摇醒,夫妇俩下楼一看,来不及责怪他,不等救护车到,马上开车送他去了最近的医院。

    其实从羊水破开的那一刻聂斐然的回忆就全是散乱的。

    路上说了什么像一些碎片,他能记起的是医生给他指检,然后冰冷的工具探入疼到发麻的下身。

    助产士揉他的肚子,提醒他节省体力,想想拉玛泽呼吸法。

    在产床上,人没有什么尊严,顾不得维持镇定,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做才能不痛,一分一秒都煎熬。所以他一直在哭,学过的临产常识一条也想不起,只剩下痛这一种感觉。

    他仰着脖颈,双手攥住汗湿的毛巾,身体绷得很紧,心却被酸涩涨满,某一刻,或者说从进入待产室的那一刻,他无比渴望有人陪伴,也很想像邻床那样有丈夫的亲吻和安慰。

    手术室准备好后,麻醉师过来,示意他侧躺,给他打了无痛,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意消失,被推进手术室后,腹部多了一条手术刀痕迹,伴随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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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终于回到人间。

    关系好的几个同事正弯腰围着婴儿床小声说着话,Caroline杵着下巴在打盹。

    聂斐然有些吃力地张了张口,几个人听到声音,马上聚过来,喂水的喂水,剩余几位笑逐颜开地说恭喜得女。

    Kate打趣:"Fey,宝宝跟你一样漂亮,我们刚商量,都想趁你没醒偷偷抱走了。"

    聂斐然身体极度疲倦,稍微一动伤口便隐隐作痛,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一个跟玉米卷饼差不多大的襁褓被小心翼翼地抱到他枕边。

    他睫毛轻颤,很慢地偏头,看到小家伙的那一刻,觉得心中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柔软,所有的坚持都有意义。

    因为那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一只皱巴巴的小狮子。

    —这是聂斐然看到宝宝时的第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