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野渡无人
又一个惯会逞强的人呀,殷晴扁嘴:“骗人,人都是肉做的,流血的伤,哪有不痛的道理。” 她垂下眼,无端又想到燕归,想到他拔出胸口银针时,隔着飘摇风雨,望向她的眼神。 殷晴在心底叹息,他何苦如此呢,非要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弄得两败俱伤,谁也不好过。 他的伤……怕是不会有人替他包扎了。 惧意退却时,剩下便是满心酸涩的疼。 殷晴细细为照月洗去伤口血污,又撒上独门金创药,小心翼翼替她包扎好伤处:“伤口需要静养,你这几日断不能再用剑了,得好仔细了才行。” 风叶敲窗,雨打乌篷,撑船的老翁摇着橹,船桨哗啦啦,小舟晃悠悠,驶过芦花深处。 提心吊胆了一日,殷晴也不敢放松警惕,她掀开竹帘一角,往身后望去,只瞧见夜色糊作一团,暮霭接天,乌黑的云被风搅得坠了下来,挂在江上,化作了沉沉的雾,船尚未走远,便看不真切岸了。 只晓得小舟在水上晃晃荡荡,淅沥的雨声里,越飘越远。 照月在半夜里发起了热,她额上烫得惊人。 连日里奔波,今儿受了伤又淋了雨,这风寒来得凶,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殷晴有些焦急。 照月神智昏沉,只紧紧抱着怀中剑,轻声呢喃着什么,她声音太小,殷晴听不真切,凑得近了方才听明白,她嘴里含糊嘟囔:“昆仑……不准带她走,我要去昆仑……” 殷晴只觉眼一热,握住她的手,轻轻唤她的名字:“照月,照月。” 而今也暂无旁的法子,她只得用热水沾湿帕子,替照月拭去额角冷汗,在心底祈求小舟再驶快些,再快些,临了岸便能找大夫抓药。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殷晴唤着船夫:“可否快些——” 无人应声,小舟却是快了,左右晃荡得厉害,两旁的芦苇被压得弯过腰,这船驶得太不稳当了,殷晴忧心忡忡地望向照月,她脸颊一片绯红,唇却透着白生生的病气,只中间被咬出一道深深血痕。 她移开眼,再次开口呼唤船夫,嗓音已带上几分惶急:“船家,能否再快些。” 撑船的人家默不作声,只听得摇橹声比先前沉了几分,小舟猛地向前一倾,破水而行的小舟愈加摇荡,险些将案上水盆打翻,殷晴往后一倒,险些跌倒,扶住了舱壁才堪堪站住。 这船家何时变得这般不小心了? “奇怪。”殷晴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揪紧成拳,冷风掀起竹帘,几滴雨溅在她颈间。 雨密如织,敲在乌篷上又一一颗颗滚落自船檐下,一串接一串的雨声,倒是如珠落玉盘,算不得难听,若是有雅趣的人,还能趁兴煮茶听雨,吟诗作赋。可这节骨眼上,殷晴的心便如窗外的天儿,风飘雨萧,滴滴嗒嗒的雨声敲得她心头越发的慌乱。 照月在榻上翻了个身,剑穗上的玉坠磕在木板上,“咚”地一声脆响。殷晴回头望去,照月动了动白得骇人的唇瓣,忽然抓住她的衣袖,殷晴会意,弯腰附耳,只听照月轻咳几声,声音打着颤:“小心……有杀气。” 殷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轻轻掰开照月滚烫的手指,将霁月剑塞进她怀中,轻声应道:“我会保护你。” 芦苇丛中传来异响,不是风吹叶过的沙沙声,倒像利刃削过草茎的动静,殷晴心头突地一跳,指尖悄悄摸向腰间银针,伸手掀开竹帘——— 昏沉的雨幕里,江阔云低,西风断雁。 船尾本该佝偻的老者身影却挺直如松石,蓑衣笠帽下露出一截苍白下颌,那人背对着她,正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摇晃着船橹,殷晴心跳如雷,目光飞速掠过他执桨的手,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间,正盘转着一截她熟悉的短笛。 迎面拂来一道风,吹落那人笠帽,雪色长发在雨中散开,银色的铃铛响声清脆。 船尾的少年并未回头,只船橹放下,将手心转动的短笛横于唇边。 似曾相识的曲调,是她在睡梦中曾听过无数次的江南小调。 慢悠悠的拍子,与潺潺流淌的江水和鸣,一声一声,最终同她沉闷的心跳声重合,殷晴颈上的红线如活物般一圈圈收拢、发烫,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少年的笛声。 殷晴的心沉入谷底。 她已然猜到了,这是他下的蛊,无论她在何处,总能让他寻到,逃无可逃的蛊。 此番不过又一次印证了猜想罢了。 笛声临了,殷晴依旧没能上前,她抚在腰后银针处的手不知何时早已放下,有过浓情蜜意之时,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被逼至这般境地,她还是……还是不忍,万般情绪在心头,琢磨不透,不由得傻傻停驻在原地。 像是嘲弄她的踌躇不决,船尾处适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何不上前来。” 少年低沉的声音犹利刃破风而来,钉住她向前的步伐。 “不敢?” 既是敢逃,又有何不敢面对他? 殷晴咬住牙关,抬腿便要往前一横。 江面轰然炸开一道银雷,电光中那人偏过头来,额上红绸鲜艳得刺目。 目光更是冷若冰霜。 发麻的腿甫一移动便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腰撞上案几,水盆翻倒,一串水迹在船板上蜿蜒如蛇。 殷晴顺目望去,只见船尾少年衣摆逶迤处,一团腥红。 原本的船夫不知所踪……她早该想到的——那些被压弯的芦苇,分明是被他笛中短剑所折。 “猗猗。”少年嗓音轻柔,眼底却凝着寒意,他看着驻足不前的殷晴,偏一偏头,若有所指:“再不过来,你能等得,里头那位可能等得?” 你杀了船夫?殷晴声音抖得不成调,她瞧见他靴底濡湿的血印。 她不愿再有人因她受伤。 “杀了又如何?”如风般轻快的嗓音:“所有企图从我身边夺走你的人都该死,不是吗?” 燕归将木桨往水里重重一插,小舟顿时打横停在江心,他解下蓑衣,露出被雨淋湿的长袍,心口处还隐约透出暗红,那是昨夜银针留下的伤,殷晴亲手所刺的。 如她所料,正大咧咧敞着,无人料理。 殷晴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她移开目光,泪水盈满眼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无声摇着头,她不敢相信他会动手,却又深知他视旁人性命如草芥。 他低头瞥了眼伤处,近乎讽刺般地笑着:“怎么哭了,一瞧见人不见,第一反应便是我杀了?” “我若说没有,你可信我?”燕归缓步逼近,靴底碾过木板,小舟吱呀作响:“不过一个见钱眼开的势力东西,收了我一袋金子,此刻怕正在岸上沽酒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