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0章 利益之争

    郭子平觉得最近这两天的日子着实有点不太好过，昨天他去面见海汉来的特使，就因为在杭州码头的行事风格太过简单粗暴，被对方不留情面地训了一通。而双方级别差得太远，他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是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

    对于郭子平来说，他目前这个差事虽然不太讨人喜欢，但的确收入颇丰，在杭州城外钱塘江畔每多拿下一个码头的搬运业控制权，他每月的收入就能多好几百两银子，这对于他这样一个平民出身的混混头子来说，着实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权力、财富、漂亮女人，这些过去只能在他梦里出现的东西，如今已经真真切切地拥有了。而给予他机会去享受这些的大靠山，其实并不是杭州城里的通判王元，而是在杭州不显山不露水的海汉人。

    这么形容好像也不是太准确，毕竟海汉在杭州的影响力已经日趋明显，只是普通人并不知道有很多行业已经被海汉渗透或控制，难以对此有什么深刻的认识罢了。但郭子平作为局中人，却知道海汉对大明民间资本的渗透力度有多么惊人。

    浙江境内从事海贸的商家，如果没有在海汉那边登过记，或是想其他办法跟海汉搭上关系，基本上都会被排除在海汉构建的贸易体系之外。而这种待遇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会导致商家在市场上迅速失去竞争力，因为没有人会主动再去跟被海汉划掉的商家做买卖。这些被排除在外的商家，各方面的经营成本都会增加不少，就算是在杭州城外寻个离城近点的码头停靠这种小事，都将从此变得极为困难。

    在控制了货源和航运这种上游产业之后，海汉资本再要向其他相关行业进行渗透就要容易多了。不管是郭子平所从事的码头搬运业，还是其他相关的饮食、住宿、仓储、陆运、雇工等等行业，都很难抵挡海汉的资本涌入。而类似码头搬运业这样的行业内兼并措施，据郭子平所知，也同时在其他行业内慢慢上演着。尽管他并不清楚海汉这样做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但就他所能接触到的层面而言，海汉在商业合作者中的影响力甚至已经超越了大明官府，调动社会资源的效率更是远胜官府。

    以郭子平所从事的码头搬运业为例，在他所控制的码头上，海汉海运部的注册船只都能享有优先装卸货物的待遇，某些需求补给急切的货物，郭子平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从其他码头调集人手和车辆，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搬运任务。而这样的待遇，是普通的大明船只绝对无法享受到的，就算是花钱也难。

    郭子平在杭州虽然是通判王元罩着，但实际上直接效力的对象还是以海汉人居多，而且他很清楚就连王元王大人，多数时候也是对海汉人言听计从。一开始他不是太理解王元的这种选择，但后来偶然知道了海汉每个月送进王元府上的现银都是四位数，也只有感叹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官，也还是抵不住海汉人的金钱攻势。

    其实郭子平所能接触到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海汉在浙江沿海各州府的影响力已经不只是一个或者几个王元这么简单，在短短两年中所形成的利益大网，已经让许多大明官员沉沦其中。如今海汉在浙江的买卖除了原本的货物进出口业务之外，更是扩展到了其他产业。类似织造业这样的技术型产业，也因为海汉资本的介入而慢慢摆脱小的手工作坊结构，开始尝试工厂化的生产模式。

    海汉对他的工作要求其实不算太高，就是不断地通过行会的力量去整合杭州城外钱塘江码头的搬运业。至于这个过程中用多少武力手段，用多少谈判手段，那就是郭子平自己所要去掌握的平衡了。但他并没有接受过系统化的培训，因此在遇到阻力较大的状况时一般都会优先选择用武力手段解决那些绊脚石，而在此过程中就不免引发一些流血冲突。如果不是上头还有王元罩着，郭子平的罪名大概早就够把牢底坐穿了。

    郭子平内心对于昨天吃到的那顿训斥是不太服气的，虽然他的确很畏惧孙堇，不敢作出反驳，但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做法没错，不用武力，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苦哈哈们又怎能懂得服从？他认为孙堇这种人就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却不知道下面办事的人有多累。

    前些天他为了摆平码头上一伙不知道哪里冒出的硬茬，临时让附近的三个码头全部停工，调了两百多号人过来，才靠着人数优势硬生生拔了这根刺。虽然让对方付出了多人重伤的代价，但郭子平自己这边也伤了不少人，又没从对手那里榨出什么油水，后续的这些抚恤费用还得自己掏腰包摆平，着实是一件赔本买卖。好在后来那伙人似乎也怕了，并没有去报官，否则郭子平少不得还要走几趟衙门才行。

    对于这些纠葛，郭子平认为孙堇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在码头上解决这些争端时使用武力的必要性。谈判？跟那些大老粗有什么可谈的？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这才是码头上的道理。

    不过好在这尊大神今天中午就已经离开了杭州城，这让郭子平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只是他觉得孙堇一行人走的时候很是仓促，从城里出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行李，甚至连孙堇本人都是步行而来，把他那顶黑色小轿让给了不知什么大人物去坐，反正根本没在码头上露面，一行人抬着轿子就直接上了船。

    但郭子平也知道孙堇的身份并非普通商人，而是海汉专门派到杭州来负责指挥类似自己一样的角色，这种神神秘秘的行径，放在孙堇身上来看倒是再正常不过了。孙堇走的时候也没说几时再回来，这大概就意味着郭子平至少可以暂时清静几日了。

    郭子平让人去拿了两瓶好酒，置办了几个下酒菜，然后便在码头上摆起桌椅开吃了。这处码头是海汉专属，只让隶属于海汉的船只停靠，所以平时也不会有外人在这里走动。而且中午孙堇的船走了之后，这个码头就已经空了，他在这里摆开架势吃喝，自然不会有人对此有什么异议。

    只是这酒才喝到一半，便有手下来报，说是孙堇那艘船又从下游回来了。郭子平等了片刻之后，果然看到那艘通体墨黑的帆船出现在下游江面上。郭子平只得骂骂咧咧地让人收了摊子，否则待会儿孙堇回来看到这番吃喝景象，多半又得吃一顿骂了。

    不多时船只靠岸，孙堇下船之后便立刻召见了郭子平，开门见山地问道：“前几天你是不是在上游那个丰顺码头赶了一批人走，还重伤了其中七八个人？”

    郭子平不明其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应道：“确有此事。这帮人颇为扎手，一开始伤了好几个弟兄，小人也是见形势不妙，又从其他地方调了不少人手过来，才把这帮人给摆平了。事后小人已经知会过衙门，应当不会有什么麻烦。”

    孙堇点点头又继续问道：“那你可识得他们的头目？”

    郭子平摇头道：“小人在动手之前也找路子打听过，这帮人的头目好像是住在杭州城里，极少会出来活动。连个名号都没有，想来对方应该也不是什么硬茬子，便也没管那么多了。大人，可是有漏网之鱼给您添麻烦了？只要您一句话，小人这便带人去把那帮家伙全给沉到江里去！”

    孙堇道：“你知道他们落脚的地方？”

    郭子平道：“大人不是曾教诲过小心驶得万年船嘛，所以那日将他们赶走之后，小人也特地派人留意了他们的去向，以免日后有什么纠葛，也不至于摸不着头绪。他们新换的落脚地就在下游距此四五里地的太平镇上，干的应该还是老营生，在码头上抗包卸货。”

    孙堇道：“我调一队人给你，你带他们去那伙人落脚的地方，尽量不着痕迹地带几个活口回来，我有事要问他们。这事能安排好吧？”

    郭子平的酒劲顿时醒了一大半，孙堇不用他的人马，而是要用自己带来的人，就说明这任务大概非同一般了。而且孙堇特地叮嘱要求他带回活口，很显然这个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可见一斑了。

    郭子平心知这大概是自己难得可以表现一下能力的机会，当下便拍着胸脯应承道：“请大人放心，小人这便去准备车马，稍后便可出发。”

    光天化日之下要去绑票活口，自然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抬着走，必要的掩护手段还是要有的。郭子平从事的这个行当与车马行再熟悉不过，当下便去最近的车马行租了两辆带篷的货运马车，回到码头上孙堇这边的人手也已经准备妥当了，当下便乘车出发，由郭子平带路去往下游。

    孙堇作出这样的安排，自然就是为了落实郝青的话是否属实。如果他没有在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上说谎，那么他所提供的其他情报才具有可信的价值。说到底，孙堇还是不太相信郝青真的跟锦衣卫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至于郝青所说的什么可以用来换命的秘密，孙堇其实倒没有那么在意。

    郭子平带路找到郝青手下那帮人的住处时，已经快到晚饭时分。不过那几个手脚健全还能干活的人都在码头上尚未回来，住处便只有那几名伤员。郭子平倒是想见识一下，孙堇手下这些人要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把人带走。

    但动手的时候郭子平还是看得呆滞了，这队人先大致确定了附近没有埋伏，悄无声息地在屋外站定队形之后便各自抽出腰间的精钢甩棍打开，然后当头的大汉一脚踹开房门，众人便以纵队从门口鱼贯而入。郭子平在屋外只听得里面一阵喝骂之声，但仅仅只有极端的片刻时间，便已经安静下来。

    待郭子平走进屋内，见屋里横七竖八倒着数人，看样子竟似全被这队人给打晕了。郭子平暗道这手段的确够俐落的，只是难道要把这帮人全部都带走？

    他的猜测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带队的大汉已经过来让他将马车赶到屋外近处，准备装人离开。于是郭子平第一次见识到了海汉式的绑票是何等嚣张，每人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俘虏出了屋子，然后将其置于马车上。由于这些俘虏本身都是有重伤在身，倒也不用担心他们能挣扎着逃掉，所以只是用拇指铐很简单地将其双手铐住。

    两辆马车很快就离开了当地，虽然并没有能够完全隐藏行迹，但郭子平看这帮人倒也不是太在乎这种细节，毕竟他们动手之前便全部拉起面罩遮住了半张脸，附近即便有人看到了也很难认准他们的相貌。

    “原来这就是海汉式的不着痕迹啊！”郭子平回到马车上拉下了面罩，心里不禁对海汉人的手段有了新的认识。虽然这次对付的目标没有什么抵抗力，但他刚才看到这队人在行动中配合默契，下手又准又狠，恐怕即便那几人好手好脚也还是没法扛得住这般突如起来的袭击。郭子平拿自己掂量了一下，即便是最忠心的几名保镖都跟在身边，也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

    一行人毫发无损地回到了码头，马车径直驶入了一处郭子平提前安排出来的空仓库里，然后将车上这些俘虏一一提了下来，分为了几组立刻开始询问口供。

    这种交叉审讯是海汉安全部常用的手段，很快便从俘虏身上打开了缺口。对于郝青的身份，也在俘虏们的描述中逐渐清晰起来。孙堇得知这郝青竟然真是钱塘江上的一个水匪头子，当下也是觉得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