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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林深不知道的事(下)

    周屿独自踏上了一段短暂的旅程,目的地是周家老宅。与其说旅行不如说是逃避,他一直想带林深来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没想到如今陪伴自己的,是两条狗。这是周芸养的两条杜宾犬,自从她失眠症加重后,便无心再管,是下人在喂,周屿有时过去会顺手逗一逗,两条狗养得油光水滑,威风禀禀。很聪明,大概是害怕被遗弃,总会凑上来讨好地舔周屿的手,如果不是被剪了尾,大概已经摇得快飞起来了。

    这套房子是他祖父遗留下来的,在远郊的山里,那里在上个世纪90年代被开发成别墅区,紧挨着景区,风景尚可,就是潮湿,每到雨季,家里总会生霉,想尽办法也避免不了。祖父是个小有名气的悬疑作家,出过几本反响不错的,可惜很早就去世了。死之前他还在写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周屿的父亲没有卖掉这套老房子,而是继续住了下来,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飞机失事,才使得周屿和周芸不得不搬出来。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那边的景区发展也不太好,破败了不少。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大晚上的差点走岔路,两条狗在后面哼哼唧唧,周屿停下车,放它们下去尿尿。一下车便能感觉到湿热的水汽朝脸上袭来,刚下过雨,草丛里湿漉漉的,两条狗也不愿多待,撒完尿就往车上跑,把坐垫踩了好几个泥巴印子,周屿吼了一声,俩狗可怜兮兮的,动也不敢动。

    他叼着烟,蹲下来,给林深打了个电话。

    响了半天没接,这么早也不可能睡了,那大概就是不想接,他正琢磨着,那头就通了,“......怎么了?”林深的声音很平静,那头有隐隐约约的嘈杂,估计正在看电视。

    他望着夜空中寥寥几颗暗淡的星,吐出一口烟:“有些想你了,你在干嘛呢?”

    “看电视,你在公司吗?”

    “没。”他咂咂嘴,“我在山里呢。”

    “你跑哪去了?”林深似乎是有点紧张,飞快地问。

    周屿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在我老家呢。”

    “...那好吧,注意安全。”

    “知道。”

    “那我挂了。”

    “哎哎,等等。”周屿吐掉烟头,想了想,说:“这里有好多好多玉兰,还有蝴蝶,如果你想看的话...我下次带你来吧,老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带着一丝希冀。

    “再说吧。”

    狗跑下来舔他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周屿摸了摸狗头,望向远处的大山,前方之路深邃黑暗,他感到无尽的痛苦。

    又开了一会才到家,门口堆满了落叶,踩上去咯吱咯吱,周屿摸了钥匙,一开门就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这套房子定期有人来打扫,维护,所有的家具都是完好的,用白布罩着,掀开就能用。他给俩条狗擦了脚,才放它们进来。

    他走进厕所洗了把脸,胡须有点长了,下巴上浮现一圈青,他摸了摸,想起没带剃须刀,将就吧,反正也没人看。狗很警惕,在屋里嗅来嗅去,他从车里翻出压缩饼干和狗粮,这就算是他们的晚餐了。他没去床上睡,估计潮得很,就在沙发上抱着狗蜷着,睡得倒是很沉。

    夜里下了几场雨,清晨竟出了久违的阳光,周屿是被舔醒的,他推开狗头,抹了把脸上的口水,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望着天花板,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穿越了,回到了少年时代,可是等了片刻,也没有记忆中那些人来叫他起床,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孑然一人。

    他拍了拍脑子,清醒了一点,关节因长时间的蜷缩而传来酸痛,于是艰难地爬起来,狗凑上来不停拱他,周屿打开门,放他们去院子里玩。他拆了袋泡面当早餐,很难吃,只吃了一半,便全部倒狗碗里了。若是被周芸看见他这样喂狗,怕是要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想到这,周屿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

    他把碗洗干净,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客厅,想了想,给周芸打了个电话。那头始终“不在服务区。”他挑挑眉,随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抛,往院子里走。

    说是院子其实更像是一片杂草地,院墙塌了一部分,人很轻易就能越过去,周屿想着下次得找人来修缮,不然没几年就得全塌了。他没骗林深,这里的确种了很多玉兰,个个都长势良好,就是缺乏修理,长得张牙舞爪的,远远望去,颇有几分原始的美感。没开花。花季已过,想看得等下一年。周屿走过去,比划了两下,这尺寸想要挖出来带回去仅凭一人两狗是不可能的,他只得作罢。

    那头的狗汪汪叫起来,周屿眯起眼睛,看到黛比咬住了什么,正龇牙咧嘴的,他跑过去,两条狗也就不叫了,黛比把一个毛茸茸的玩意叼到他脚下,讨好地看着他。周屿皱起眉,嫌恶地用脚踢了踢,是只死兔子。狗是有狩猎天性的,他知道骂也没用,便呼唤起两条狗往山上走。

    山路是景区做的石板路,行人稀少加之维护不善,很多地方都被杂草覆盖,山里露水重,蒙头爬了一会周屿觉得自己的裤腿都被打湿了。

    他找了个凉亭坐下,额上出了一层汗,这里是半山腰,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远处的天光刺破乌云,在山底的江面上留下一道粼粼的光辉。这里的景象和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也许他死了,这里仍将存在,自然的壮丽在岁月里亘古不变。他希望林深也能看见。

    据说痛苦使人接近神明,周屿觉得如果自己是神明,都快被这帮人烦死了,故而他自己的痛苦从来是默默忍受,从不祈求上天。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头顶雷声阵阵,两条狗警惕地抬起头,他嗅到空气中加重的泥腥味——又要下雨了。

    这场连续暴雨下了两天两夜,打乱了周屿的旅行计划,他只好乖乖待在家,整日喝得烂醉如泥,醒了就逗一逗狗。他的狗大概是找到了兔子窝,好家伙,全家老少都给掏了,把尸体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口,向他邀功,周屿对毛茸茸的东西有种莫名恐惧,特别是这种野生的,他对着两条狗破口大骂。

    第三日的晚上七点,他喝的醉醺醺,正靠在沙发上,看外面倾盆的大雨。山中观雨本就是一件惬意且浪漫的事,周屿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过了,他披着张薄毯,出神地望着院子,几乎醉倒在这场没有尽头的雨季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陈助理的电话。陈助理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定,职业化,令周屿不悦地想起自己还要上班这件事。原来是之前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他打起精神听陈助理讲完,酒醒了一半,“我明天到公司。”

    他跑进厕所催完吐,洗了把冷水脸,简单地清点下装备,带着两只狗就上了车。

    雨还在下,这雨几乎是泼上来的,打的玻璃啪啪直响,雨刷作用甚微,几乎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有一种世界都浸泡在水里的错觉。夜里比白天冷,他冻得打了个哆嗦,消下去的酒意也上来了。两条狗突然狂吠起来,吵得他心烦意乱。这时车子像碾到了什么似的,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车子开始打滑,周屿在心中骂了句脏话,狂打方向盘,前方平坦的道路突然出现一截断崖!

    ......

    好冰冷的雨,雨水夹着泥沙流进嘴里,这是他想到的第一句话。接着便尝到自己的血,不会破相了吧,周屿心痛地想,那林深不得嫌弃死我。他没法动,上半身一动,背后就传来钻心的疼,下半身被压得死死的,没有知觉,应该是骨折了。四周漆黑,只有哗哗的雨声,不能计算时间,周屿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时他的脸突然被舔了下,他知道,那是他的狗。狗没叫,估计也受了伤,趴在他的脸前,不住舔他。他轻轻叫了叫狗的名字,得到一阵呜咽。这是一只狗,还有一只呢?周屿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此刻他有些难过。

    他躺了会,恢复了点力气,右手还能动,便艰难地去掏裤子里的手机。还好手机没被压碎,一点昏暗的光让他燃起了希望。他抹掉上面的血迹和污水,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

    听到林深的声音,他突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老师…咳咳…”

    “你怎么了?”

    “…我很想你。”

    林深听见他的声音异常虚弱,和往常截然不同,心中隐约升起一股不详感,“你在哪?还在老家吗?”

    “…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咳咳…我出车祸了,应该还在B市景区的这条路上。”

    林深的心揪起来,他攥紧手机,关节发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快地问:“说的具体一点,定位给我!周屿?周屿?”

    周屿努力听了好一阵才理解他说的意思,他感到一股不可抗的困意席卷自己,整个人都沉重起来,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想睡一会…”

    “周屿——!”

    那头没有再传来周屿的声音,剩下的是断断续续、无穷无尽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