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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第一话

    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让它漂亮起来的是里面的樱桃。

    赤红薄皮透亮光晕,红屁股里头一截梗,绿着一段,枯着一段。梗与梗都错开,一个垒着一个,垒出了碗的漂亮。断续的干瘪交谈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迟一奉微微仰靠到椅背上,眯着眼透过落地阳台的玻璃看院子,草皮是新铺种上去的,还没平整好,中间留了一条灰白的鹅卵石小路,短短的,狗屋屋顶上的猫轻轻往下一跳,便跳到了石子路头上。

    “郊区偏是偏,有这么个院子还挺不错。”在来之前大概准备的那些话都说完之后,迟一奉终于又临场发挥了一句。

    “是,可以养猫。”

    迟一奉接不下去了,他对宠物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无话可说。倒是有过某一任女友提出过要一起养只布偶,他记不清是不是那个红色长发的女生,太有暗示同居的嫌疑了,交往大半年之后便找了个理由分了手。

    如果是跟他的那些发小兄弟,话说到猫身上,可能他会扯到这件事,接着再一贯地聊聊女人,几杯酒一喝,没有能冷的场。现在不行,现在只有一瓷碗的樱桃,旁边坐的也不是他的发小兄弟。

    叮咚——

    可视门铃响了,在屋里响得突兀又空荡。院子里的猫抖了抖耳朵尖,弓起背,先看玻璃窗里的人,午后的阳光和煦得波光粼粼,阳台上走动的影子像倒下的纸帆。

    来的是几个园艺工,运了之前订的一些花木过来。迟一奉跟着走出去,园艺工搬搬抗抗,他没话找话说了几句。园艺工在院子里开工,吵杂热闹起来,正是可以走人的时候,迟一奉看了下时间,才待半个小时左右,不过也算完成任务了。

    “那我先回去了,晚上还要去店里,迟了市区要堵了。”迟一奉手往兜一抄,握上手机,按一下屏幕亮起来,按一下屏幕黑下去,“后天我们开车过来接你,九点左右到。哦,还有那什么,”迟一奉走到车库旁,又想起来一句话:“玉盏,你还是回去一起住吧。”他顿了顿:“我妈原话,她让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迟家人都叫玉盏的名字,没有家庭身份,不是儿子,不是兄弟。长辈小辈都自然而然就叫他玉盏,从他和迟或川恋爱开始。

    迟或川是迟一奉的亲哥,大他三岁。除了相貌体格相似,迟家两个儿子走的完全是殊途,外人常拿兄弟作比较。学生时代两个人一直同校,每个学校都有些流传在学弟学妹间的校级人物,迟或川是尤其被神化的那一个众星捧月。迟一奉比他哥低三届,听着他哥的各种传闻,毕业前终于以三年泡遍各年级级花的负面花边,以及“迟或川竟然有这种弟弟”成功跻身于校级人物之中。

    进了大学之后,应该说是花钱进了大学之后,父母对他要求很低,不要搞大女孩肚子,拿到毕业证书就行。迟一奉读的音乐系,唱歌和乐器都学了个三流水准,迟母一直对外宣传夫妻俩的基因遗传得很好,大儿子学军工科研,像他爸爸,小儿子的音乐天赋则是深受她本人的影响。每逢节日聚会迟家做东,都会强制由迟一奉给她钢琴伴奏,迟母是文工团出身,一首最拿手的常常被迟一奉的伴奏拖后腿拖得磕磕绊绊,唱完迟母还不忘给小儿子捧场,美滋滋对着迟一奉一顿鼓掌。

    虽然家里以兄弟俩各有所长而论,一视同仁,但他和他大哥在外人口中的口碑从来都是一高一低。他不求上进花天酒地,他大哥不近女色正人君子,直到玉盏出现——玉盏让他大哥家里家外的极正面形象首次遭遇滑铁卢,迟一奉在外人口中忽然就成了香饽饽。

    第一次知道玉盏的存在还是和他朋友打球时,从别人嘴里听说。他们这个圈子大部分都是世交,子孙的婚恋大部分也是内部联姻,有好几家妈妈为了当他大哥的丈母娘费了大力气了,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玉盏。没有家世,没有名头,是个念书还要靠他们这种人家资助的孤儿。

    迟或川的离经叛道以和玉盏的恋爱开了头,虽然迟家对两个儿子一贯开明,但迟或川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实在过于稳扎稳打,一下子颠覆了迟父对他的极高期望,原本计划动用家里的关系让他从企业进部队,只得到了迟或川“不考虑”的回答,他的事全由自己做主,父母从他这里得到的只有决定。他决定为了两个人安定长久的以后,出国工作发展,带着玉盏,以后也可能定居国外。所有近在眼前的蓝图被一个玉盏全盘推翻,虽然没有和父母闹翻,但也很少回家,迟或川经济早就独立,他破釜沉舟,谁也牵制不了他。迟家对玉盏的存在守口如瓶,不算支持却也没有反对的权利,但迟一奉他们同龄人的圈子里多的是好事者,短时间内就传出了迟或川搞同性恋,包养男大学生,和父母断绝关系等等八卦,而直到有人来跟迟一奉求证真假与否,他才知道为什么最近那些想当他大哥丈母娘的人,又打起了他的主意。

    对别人的求证迟一奉一概推说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被问多了问烦了他就当面发飙,背后八卦兮兮地去问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大哥变成同性恋也不告诉他一声,全然不顾迟母的黑脸。迟母让他自己去问当事人,他只得怏怏作罢,他和他大哥小时候是很亲近的,长大之后性格迥异加之交际圈不同,一个外放,一个冷淡,他大哥的事他哪里敢去打探。

    直到他大哥出国两年后突然带着玉盏回来,父母对玉盏的态度由不置可否到无微不至,迟一奉才终于得知那些谣言的真相——玉盏在生理上顶多算半个男人,他大哥到底什么性向也不重要了,世界上男男女女,不男不女的七十多亿人被缘分蒙上眼玩捉迷藏游戏,总之,迟或川捉到了玉盏。

    玉盏住的这个郊外小区很开阔,该有的公共设施也都有,迟一奉开车回去正巧碰到一群托管班的小孩,一个女老师在前面牵着一根绳,一根绳上一串五颜六色的环,一个小朋友拉一个环,像一串小蚂蚱,手里都拿着扑蝴蝶的网。迟一奉靠边降速,摇下车窗打个火点烟,他不是烟瘾很重的人,从来的路上到跟玉盏道别,才近两个小时没抽而已,却感觉已经很久没抽了——烟泡青白,从口中一吐出来就裂成一缕一缕,从车窗边沿游出去,变成只剩味道的空气。迟一奉叼着烟看那一串小蚂蚱,小蚂蚱们也看他,蹦蹦跳跳的。他想到迟家酿,迟母总不准家里人带她的宝贝孙女出去,好像地上长钉子,天上下刀子,其实明年这个时候送迟家酿进早教和同龄小孩唧唧呱呱也不错,车加了速,儿童的世界在后视镜里飞快地缩小。

    迟家酿,他大哥取的名字,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迟或川和玉盏的孩子。他们那年回国,是迟一奉第一次跟玉盏见面,虽然是冬天,玉盏被包裹得也过于严实,只露着半截脸,围巾绕了几圈,看不到他的唇,只有一时一时的白气从围巾里慢慢散出来。等从机场回到了家,一层又一层的脱去外衣,迟一奉才发现玉盏身上那个高高凸起的肚子。他大哥好像提前跟父母知会过,比起迟一奉惊得茫然无措,迟家父母只有喜,喜不自胜,像只勤劳的蜜蜂围着玉盏嗡嗡地转,嘘寒问暖,没话找话。

    现在想来玉盏一直是个话不多的人,他拘束地坐在那里,他的一双手不如一般男性那么大,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受暖,手背红,手尖白,冻得僵僵的,迟一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在看那双手,他大哥坐在玉盏旁边,将那双手自然地握到手心。

    那之后没多久迟家酿就出生了,如果他大哥有正常的婚姻,给他找了一个正常的嫂子,那可能面对玉盏他就不会那么不自然,一想到双性人生小孩,迟一奉既没法往前想,也没法往后想。他找了理由,没去探望,只让迟母替自己带了个丰厚的大红包过去。

    迟一奉当时也没想到,第二次见面,他看到的还是玉盏那双手,明明不是寒冬,那双手还是受不得一点冷的样子,在连月不开的愁云秋雨下,白而僵直。这次没有厚重的围巾和宽大严实的呢子,一身黑衣的玉盏有着细白的脖颈,圆润的下巴像那挂着的泪滴的形状,雨好似是风从过路人身上吹刮下来的骨灰,没完没了,骨灰盒捧在玉盏的那双手里。

    迟或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