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李代嘉忙上前扶起宋疏云，说道：“快起来吧！宋大人，我们是好朋友，朋友探望朋友，不必如此恭敬客套。”

    宋疏云道：“谨遵圣命。”反手握住李代嘉的手，顺势站起身来，又冲李代嘉抿唇一笑，眼神温柔而谦和。

    李代嘉望着宋疏云那淡然从容的神态，心胸更觉开阔清朗。

    宋疏云就好似一株兰草，看似柔弱，但颇具韧性，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断折，握在手中便是最坚实的依靠……

    李代嘉忍不住握紧了宋疏云的手，低声说道：“咱们找个清净地方，随便说几句话就是了，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

    宋疏云心领神会，说道：“陛下请随我来。”

    两人径直来到了书房，众家仆果然不做跟随。

    宋疏云以文见长，书房自是陈设风雅，书墨飘香，可挥毫作画，可坐观滴雨，可抚琴伴音，可闲敲棋子。

    雪白的墙壁上还题了两句司空图的诗，字迹飘逸灵动，正是：“载瞻星辰，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书房内设了一张松木雕成的矮案，两边各放了一只蒲团，李宋二人相对而坐。

    宋疏云又为李代嘉焚香煮茶，所用茶器俱是古物，烹茶手法不疾不徐，时不时抬眼看向李代嘉，眼神显得很是欢喜。

    李代嘉心中一荡，笑道：“宋大人，你见到我很高兴么？”

    宋疏云点了点头，说道：“得见圣容，如沐春风。”将茶水倒入一只白玉盏，恭恭敬敬递给李代嘉。

    李代嘉接过白玉盏，深深一嗅，清香四溢，轻轻抿了一口，沁人心脾，不由喝彩道：“清冽微苦，当真好茶。”

    宋疏云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我父母托人送来京城的茶叶。平日里泡茶品香，聊解乡愁。”

    李代嘉好奇地问道：“宋大人何不将高堂接到京城共享天伦之乐？”

    宋疏云叹了口气，说道：“京城如今这番龙争虎斗的凶险局势，我怎敢将父母连累其中？好在家乡还有众多兄弟姐妹孝顺老人，我……我只能做个不孝子了。”

    李代嘉动容道：“宋大人是我朝的大忠臣，令尊令堂定深感慰藉。”

    宋疏云缓缓点了点头，神采中隐有愁色。

    李代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他本打算与宋疏云商议花宴献银之事，此刻却深感此项俗务不堪一提，怎敢随随便便说出来干扰宋疏云的清听？一时甚为踟蹰。

    宋疏云凝神瞧着李代嘉。

    只见李代嘉微抿薄唇，垂眸凝思，一双白玉般的纤手握着一只白玉茶盏，盏中碧绿茶波微微荡漾，倒映着他那秀若好女的容颜，宋疏云心中不由泛起一阵脉脉悸动，只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图画……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紧锁眉头，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李代嘉轻声道：“宋大人，现下有一件麻烦事，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的嗓音又轻又软，惹得宋疏云心弦轻颤，好想握住他的手好言安慰……

    但李代嘉是皇帝，宋疏云是臣子，怎么好冒犯圣驾？

    宋疏云移开目光，定了定心神，才重新望向李代嘉，柔声说道：“陛下既然将我当做朋友，那就不必有何拘碍。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说来就是，疏云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李代嘉心中更是感动，自他做了皇帝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君臣相知的快乐。

    于是，李代嘉不再隐瞒，从头到尾将赏花献银一事细细说来，又将江南献银的庞大数额告与宋疏云知晓。

    末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军府这一次要大发横财了，我真后悔给秦家人出了这个主意，可我若是不出这个主意，那现在还被关在将军府里呢。”

    宋疏云不知李代嘉代姐姐出嫁之事，既然李代嘉不做解释，他也不会追问，只是劝道：“陛下，不必太过自责。秦家军军饷亏空已久，人人心知肚明。秦大将军必然要从江南富商身上榨取油水。无论陛下给不给他们出主意，他们都是要大发横财的。”

    李代嘉微微一怔。

    他身边没有同伴，母亲只会训斥责骂，难得有人像宋疏云这般温言安慰。

    李代嘉好生感激，说道：“宋大人，多谢你！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心烦意乱，我不愿眼睁睁看着将军府坐地收钱，但又没有办法阻拦……宋大人，你才智过人，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宋疏云眉心凝结成川，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既然下了圣旨，这赏梅花宴就断然没有取消的道理。如今江南富豪排着队要来送钱，陛下却不想将军府拿到这笔银子，这可着实不太好办，容我细细想来。”

    李代嘉见宋疏云面色凝重，心里也不由得揪了起来，但有人帮忙分担忧愁，又觉欣慰，说道：“宋大人，我原本也不敢拿这样的麻烦事来叨扰你，只是我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宋疏云心神震动，原来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么？

    见李代嘉眼眸晶莹，神色真挚，宋疏云胸口不禁涌起一股热意，头脑则急速运转，忽然八个字浮现心头，当即脱口而出道：“以毒攻毒，以贪治贪。”

    李代嘉面露诧异，问道：“以贪治贪？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疏云道：“陛下也想到了，是不是？”

    李代嘉双颊涨得通红，霍地站起身来，在房中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说道：“以贪治贪……是了，本朝官场腐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就好似一口填不满的无底洞，任凭你白花花的银子流将进去，都能给你变得无影无踪，分毫不剩……秦家军，哼，那也未必就比官场清白多少……”他说这几句话时语无伦次，神色中又有兴奋惊恐，又有难言的狂喜。

    宋疏云道：“正是如此。陛下聪慧过人，一点就通，当真是经国理世之才。”

    李代嘉咯咯轻笑，俯身坐到宋疏云身边，抬起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身子，挤眉弄眼道：“别人还说宋大人清高自傲，但宋大人拍起朕的马屁来，文武百官都望尘莫及。”

    宋疏云见李代嘉神色可爱，心中一软，说道：“这都是下官的真心话，绝不是乱拍皇上的马屁。”

    李代嘉道：“我知道，你是君子兰，你跟别人都不一样。多谢你给我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哈，以毒攻毒，以贪治贪，也亏你想得出来！”

    宋疏云道：“以毒攻毒，也是书上写惯了的老法子，下官不过拿来一用罢了，不敢掠他人之美。”

    李代嘉摇了摇头，微笑说道：“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就算书上写满了急智妙计，也并非人人都能运用自如。宋大人，若是没了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说到这里，一阵由衷感激之情汹涌而来。

    李代嘉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握起宋疏云的双手，言辞恳切道：“宋大人，你……你是我朝的脊梁骨，大忠臣，大才子，大好人！若是我手握实权，那我一定要封你做一等王侯，还要你做万人之上的大宰相，还要做……还要做……”

    宋疏云听李代嘉将自己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不禁哑然失笑，说道：“还要做大将军么？”

    李代嘉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宋疏云亦抿唇而笑。

    聊完正事，两人心情也松散下来。

    恰好墙上挂着几幅宋疏云新作的兰花图，两人便一同观赏。

    李代嘉凝神而望，只见墙上几幅图画俱是雨中幽兰，墨迹尚新。

    画中烟雨氤氲，兰花斜倚横生，笔触高妙，颇有幽逸清冷之意。

    李代嘉道：“宋大人，这些兰花图中，有些兰花是绿色的，有些兰花是白色的，有些兰花娇艳可爱，有些兰花圆润质朴，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可否赐教一二？”

    宋疏云远离家乡，身边没有什么亲朋相伴，平日里哪有人陪他赏兰花图，还愿意听他说这些花花草草？

    见李代嘉颇感兴趣，宋疏云心中大喜，谈兴一发不可收拾，说道：“谈不上赐教，一点心得罢了。兰蕙的品种数不胜数，千奇百态，无所不有。若以花形色泽为区分。大体可分为梅瓣、水仙、荷花、素心四类。”

    李代嘉笑道：“有何名种佳品？”

    宋疏云道：“旧传的名种有萧山蔡梅、吉字、龙字、春一品、老月佩、洞庭荷素等等。至于新传名种么，那可就海了去了，有雪美人、紫绶金章、鹤市，还有湖州第一仙、翠盖荷、杨氏素荷、大富贵等。”

    李代嘉从来不知兰花还有这许多名堂，不由心驰神往，说道：“洞庭荷素、雪美人、湖州第一仙……光是名字就美得很，我可真想把东南西北的兰花都聚集在一座园子里，好叫我一样一样慢慢观赏。”

    宋疏云深以为然，刚想吟念“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忽然又想到，这两句诗的作者黄巢可是大名鼎鼎的反贼，立即咽住话头，改口说道：“下官与陛下心意相通，但下官的野心恐怕更大。”

    李代嘉道：“怎么说？”

    宋疏云道：“其实有许多兰蕙名种已经失传，譬如韩公寺梅、陈雪梅、赵怪梅等。还有些奇种，譬如四喜蝶、和合、绿云等，世间罕见，我一直无缘观赏。若是我为青帝，那我就要把东南西北、古往今来所有兰花都聚在一处，这才叫完满如意。”说罢，双手背在身后，轻叹一声，神色感慨，显得极为心驰神往。

    李代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宋大人，你真痴！”

    宋疏云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李代嘉。

    李代嘉一对清澈星眸，孕着满满笑意。

    宋疏云那白玉般的面皮登时泛起淡淡红晕，说道：“还请陛下恕罪，只要说到兰花，下官总忍不住大掉书袋，陛下恐怕要无聊得连打哈欠了。”

    李代嘉柔声道：“不，我很喜欢听你说兰花。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见到你这么开心，我就觉得，兰花儿可真好，和别的花儿都不一样。”

    *兰花四分类及名种引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