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人生不如意
白杜钰回去时,已然伶仃大醉了。是由一个仆人将她背回去的。她是文人秉性,更是文人身子,素来弱不禁风,否则当初也不会被中裕皇子像捡尸体一样的给捡回了家。 她如今也醉得像尸体一样,满脸通红,正在熟睡中,隐隐约约的还打起了细微的鼾声。 仆人小心翼翼的将白杜钰放在床榻上,还来不及替她脱掉鞋袜,盖上被子,远远的,便瞧见中裕皇子殿下领着一群奴婢,浩浩汤汤的来了。 “殿——”请安的话还来不及完全说出口,便被中裕皇子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 “她如何醉成这样?”中裕皇子一挥衣袖,轻轻落座于白杜钰身旁,压低身子仔细的观察着她。他已经不年轻了,身为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今年已三十八,即便保养得当,眉目间也透露出遮挡不住的岁月痕迹。因与圣上容貌相似,身上带有的更多是一份英武硬朗,而非男性惯有的柔美温顺,这也导致皇子殿下素来不是世人眼中的美人——即便碍于他的身份,这些年也不乏有文人雅客赋诗赞扬,但他素有自知之明,且对此向来也是一笑置之的。 但也不乏有大臣借此机会,明褒暗贬,讥讽他道德沦丧,淫乱宫闱,弃正经妻子于不顾,反而劳民伤财,豢养三千面首的事。 白杜钰便是这传闻中的“三千面首”中的一个,是他一个多月前恰巧从路边给捡回来的。彼时她已人事不省,性命危在旦夕,若非他施手相救,此人早已魂归故里了也未可知。 “启禀殿下,白娘子受兵部蒋侍郎之女蒋英小姐邀请喝酒之后,再出来时便已是如此了。是奴婢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去吧,规矩你知道的。” 仆人正要下去,中裕皇子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手叫住她:“等一等,同去酒宴的都有哪些人,你知道吗?” “禀告殿下,有蒋小姐,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卢大人的长女卢大小姐,大理寺左少卿王大人的次女王二小姐,以及三皇女殿下。” “祥儿也去了?” “是的,殿下。” “好了,本殿知道了,你自下去领罚吧。” 仆人依命退下后,中裕皇子换人来将她的鞋袜脱了,脸洗了,盖上铺盖,又吩咐小厨房煮一碗醒酒汤,外加清粥小菜以防她醒来饿着。 一切安排妥当后,中裕皇子凑近一看,见她脸是红的,脖子是红的,连露在外面的手也是红的,整个人跟煮熟的虾子一样,靠近一听,还打着细细的鼾声,时不时挠一挠脖子,不由觉得很是新奇。毕竟白杜钰还从来没在自己面前醉得如此失态过,在他面前,她总是克制的,礼貌的,沉默不语的。 他突发奇想,伸手替她拢了拢黏在右颊的鬓发,又犹豫的顺势轻抚了下她的脸颊,却被突然抓住了手。中裕皇子心中一惊,向白杜钰看去,却见她还未曾醒,原来只是梦魇罢了。压下心中不知为何浮现的失落,他保持此番姿势不动,见她于梦中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愣了愣,也忍不住想要跟着笑一笑。 “……青珊。” 听闻这陌生的名字,展露一半的笑容忽地僵住,他抽回那只手,冷哼一声,不虞的拂袖离去。 ———— 景芳街的桐花胡同里,今日搬来一户新人家。这里虽不如金履街那般,达官显贵遍地走,出门踏死宰相狗,但因勉强位于皇城辐射的中城以内,因此也是不少清流名士、官吏商贾的安身之处。而作为景芳街十八大胡同之一的桐花胡同又多聚集商贾小吏之流,盖因清流名士总是不屑同满身铜臭之人为伍。 买卖布料的皇商张老板的府邸门前,此刻正坐着两名夫郎在嗑瓜子闲聊。那俩人端了小木凳叉腿坐着,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头发梳着光溜溜的挽髻,还特意用桂花油将每一丝发梢都抹得油光水亮——这种挽髻又叫公公髻,因为容易露出额间缺陷,所以当下的年轻人们都不爱梳这种头。上了一定年纪的男人却反倒偏爱此髻的利落干净。他们每日的流程大抵如此:清晨天不亮便起床,穿过蒙蒙亮的薄雾,去灶间烧好热水,用瓢舀进木盆里,烟雾缭绕中,匆匆忙忙拧干热水中漂浮的帕子,胡乱擦几把,随后梳好一个紧绷绷的挽髻,再揩点盒子里装的桂花油,抹了头发,又顺便搓搓脸,正可谓是一举两得。 其中一人刚将嘴唇皮儿上黏着的瓜子壳“呸”一声的吐到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咽下嘴中嚼巴的果仁,便见远处街口那儿有驾马车自大道上拐了头,缓缓往这胡同里驶来了。 此时正值梧桐花开,满地飘落的淡紫花朵。这驾马车越驶越近,后面又紧紧跟来一辆,客轿,板车……数完足有十来辆。 其中一辆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里面掀起帘子,好奇的往外瞟了一眼。匆忙之间,只见得是位及笄之年的少年郎,头侧一支灿灿蝴蝶金步摇,但觉整体气质秀雅活泼,清新怡人,还来不及细琢,帘子忽又匆匆放下,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估摸着是后来轿内有人制止了他这一轻率的举动。 十几辆马车兼随行,看着像是搬家的阵势。果不其然,这一队人马没走多远,便停在了张府里侧斜对面的院门跟前。 两位夫郎捂嘴窃窃私语。 “我前些日子便瞧见有人前来洒扫,还搬了好些家具进去。没料想那院落空了这些年,竟也住进人家了。就是不知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的。若是同为皇商,倒还可以交往一二。不过我依稀记得对面那户院落是小规格,应当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能就是没钱没权的小官。” “刚那小子,你可瞧见了?长得倒还不错,就是举止轻浮了些,家教不严,估摸着最多是个庶出子。” 俩人闲话之时,皆好奇引颈长望,却因车马喧嚣,只能隐约瞧见几个人被人搀扶着下了车又进了府门去。 门内,嫡夫郑氏正教育着自己的儿子。他面色稍厉,伸出食指指着儿子何珏的额头道:“你看看你刚才那个样子!旁人不清楚的,只会说你没有教养,哪里像是嫡出的长子?出发前早与你再三嘱咐过了,京城不比别处地方,天子脚下,规矩礼仪也甚是严苛。你母亲此番升迁实属不易,你这般不懂规矩,只会让你母亲因此遭人笑话的!” 刚刚撩开车帘的便是何家的大儿子何珏。他闻言吐了吐舌头,乖乖的听完父亲的训斥后,忍不住小声替自己辩解道:“儿错了……只是母亲刚来京里,故吏旧僚皆在老家壁河,这京里除了林大人,应当不会还有别的大官认识母亲的,大人又素来宽厚,哪里会为了这点小事笑话母亲呢……”说完,又觉得委屈,补充道:“父亲若是嫌弃我,莫不如认琅弟做儿子好了,反正在你眼中,我是处处不合心意的……” 何珏口中的林大人,便是叶祥此前与友人聚会时提到的新任京兆尹林平文。此人原为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乃何珏母亲何庆山的顶头上司,此番多亏此人提携,这天大的好事才能给落到了何家人头上。 方才绕过照壁率先步入正厅的何庆山此时已看完新家,出来正巧听见夫郎郑氏正在那里高声喧哗,她下意识皱紧眉,压下心中涌起的厌恶,呵斥道:“吵吵闹闹又做什么?这家里何时才能消停一些!” “母亲。”何珏何琅二子微微蹲身招呼何庆山道。 “我是在管教儿子。他方才……” “好了。管教不用这么大声,我在里面还没出来都听见你嚷嚷了。” 言毕,何庆山又转移了个话题,道:“珏儿方才提及林大人。我们此番安顿好了,明日自该去拜会一二,到时候免不了送些礼物,这事你要记挂在心上。” “是。” 郑氏忍不住转过身,趁人没看见,偷偷拭了拭眼泪。这辈子因为没能给老爷生个女儿,他说活做事总抬不起头来,矮人一截。以前在壁河老家,还有老人帮衬一二,现如今搬到京里,老人念着落叶归根只愿留在老家不肯随同而来享福,第一天便如此,这以后可如何是好。思及此处,他不禁忽觉悲从中来,这趟升迁所带来的喜色也已然被冲刷得差不多了。 何庆山出去了。吩咐管家盯着下人归置东西,郑氏回到主屋收拾行李。没收拾到一会儿,何珏眼巴巴地跟进来了。郑氏瞧见了,叠着手中一张张的帕子,没理他。 “父亲。”见不理他,何珏又可怜兮兮地换了一声“爹”。 “你不回屋归置自己的东西,来我这里做什么。”郑氏冷漠道,“你既不听我的话,从今往后,这声爹也不必叫了。” “爹,儿错了,儿以后再也不同你顶嘴了。”何珏抿着嘴,声音低低的,头也低低的,像要哭出来一样。 郑氏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将叠好的帕子塞子柜子里,走过来同何珏相携而坐,语重心长道:“儿啊,你何时才能长大呢?你以为我是生气,其实我是替你担忧啊。你是我亲子,我自然不会真的生你的气,毕竟你是爹爹唯一的心肝儿肉。你那庶出的二弟,比你小上两岁,如今却早已出落地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了。我虽看不惯,也不喜他这幅虚情假意的模样,可有时候也想着,要是你能学到他的三成功力,日后嫁到公家恐也不愁被那恶公公给随意欺负了去。你今年也要满十六了,再这样懵懵懂懂、莽莽撞撞下去……可,可如何是好?” 何珏盯着父亲愁容不展的面庞,虽然能够通过这番言语感受到他真情实意、发自肺腑的担忧,可仍如雾里看花,不知其所虑。谈及嫁娶之事,他不禁有些羞赧,可同时对于父亲的担忧却不以为然。为了不让父亲继续担心下去,他只好点头,佯作承诺道:“爹爹放心,儿子会努力向弟弟学习的。” 郑氏闻言,幽幽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苦笑着摸了摸何珏的头,只道:“珏儿,你为人太过单纯善良,我有时候都觉得你不像我的孩子。当年我收拾何琅他爹——燕楣小贱人和他肚子里的孩子,爹半点不曾心软,也不曾后悔。可如今,为了你,想起来竟有点后怕了……珏儿,爹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何琅此人心机深沉,野心勃勃,表面大度,实则睚眦必报,这种小人一旦得势,恐是你我之大不幸,你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 此时,张府门前坐着的两位夫郎嗑完了最后一把瓜子,拍拍腿上的果壳,站起身来,正准备提溜起凳子走人,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嗓音。 “两位阿公且慢。” 俩人转身看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生得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扎着两个圆圆的丫头髻,就连笑起来的嘴角也是圆圆的,看起来就十分讨喜。 “拜见两位阿公,奴叫喜儿。我家二公子代表阖府,特意给府上送来拜帖,说新迁至此,车马喧沸,恐惊扰了府上,如有不当之处,还望海涵。只待有空了,特地前来来拜见赔罪。”男孩眯眼笑道。随即鞠躬,双手递上一封拜帖,任谁见了也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