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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再遇

    庄宴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都有点恍惚,他用力的捏紧手里的卡,心里的不安在不断的放大,转过头来看看医院的大门,他却只能将这份不安强行压下。

    医生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

    ——你爷爷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只能用药吊着命,我知道这些话对于你来说很残酷。但是孩子,即使你爷爷能用这些药活一天是一天,但是病痛折磨着他,依我看,还是算了吧。放弃治疗吧。

    庄宴的家庭并不美满,是人间悲剧。

    他母亲是被人拐卖来的,身份至今不明,而他的父亲是个残疾人,正因为残疾所以才买了媳妇,但是他父亲很有担当。

    这或许是不满之中唯一的美满。

    听爷爷说最初母亲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几次想逃跑,为了防止她逃走,奶奶就狠了心用铁链子把她给栓了起来。

    长大之后,很多细节是从他妈口中得知的。

    这不满之中唯一的美满就是最后母亲爱上父亲,母亲说那时候她很怕,很恐惧,她总是被老婆子打,也就是庄宴未曾见过的奶奶。

    打的很惨,最严重的一次打到了脑子,送到医院,醒来的时候,她失忆了。

    也从那时候开始才不再用铁链子拴着她,庄宴那时候小,所以追问妈妈最后怎么知道自己是拐卖来的呢?

    妈妈抱着他,笑得很温柔,她说因为这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在我被你奶奶囚禁的期间,奶奶强迫他们同房,你爸爸每次都假装和我同房。

    你爸爸很爱我,虽然他是个残疾人,但是他总是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他会偷偷给我买初冬上的草莓,很贵,他自己一颗都舍不得吃,都夜里偷偷拿给我吃,说快点吃,不能让他妈发现了,不然得被打。

    时间久了,就爱上了。

    在这个世界上能遇到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人真的不多,妈妈说曾经爸爸偷偷带她逃跑过,给她买了车票,为了避免父母不能做人,让她逃到别的城市然后报警。

    但是妈妈没走。

    也就是那一夜,他们相拥滚到了稻草田里,妈妈之所以那么相信爸爸的话,是因为第一次她见红了,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干净,爸爸如果真的碰了她,没道理两年了都不怀孕。

    后来,妈妈顺利的怀上了庄宴。

    庄宴问过妈妈恨不恨奶奶,妈妈说不恨,如果不是奶奶,她可能就死了,庄宴也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

    妈妈临产时,难产。

    那一夜大雨倾盆,路滑不好走,奶奶知道女人生孩子的不容易,坚持要把人先送到医院再说,不等产婆。

    就这样奶奶和爷爷推着木板三轮车拖着妈妈去医院,那一路上,奶奶紧紧的牵着妈妈的手,给妈妈撑着伞,说:“丫儿,撑住,没事的,你和娃儿都没事的。就算有事,娃儿有事,你不能有事啊!”或许也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妈妈放下了对奶奶心底的仇恨。

    奶奶是喜欢妈妈的吧!妈妈回忆的时候说,奶奶虽然刀子嘴,但是是个豆腐心,她有一天在隔壁家吃喜酒,喝了点酒,大概是醉了,回来之后跪在了妈妈的面前,一边打自己耳光一边痛哭流涕的说:“老庄家不能没后啊!我知道我不地道,但是丫儿求求你,算我求求你了。欠你的,来辈子我当牛做马的还给你。”

    那时候固有的思想害过多少人,男儿金贵,女儿赔钱,若不是这样的思想,或许也不会有这么一场悲剧。

    爸爸残疾在腿上,他只能坐轮椅,所以没办法跟去,在家里,他哭的像个泪人,跪在了家中的佛前一遍遍的磕头,一遍遍的祈求。

    最后还是出事了,奶奶因为太着急,路边强行拦车被撞死了。

    当场死亡。

    司机很有担当,庄宴想那时候真的是好人多,又或者是上天的眷顾,司机没有逃逸,直接报警,然后上报情况带着妈妈上了车直接送到医院,而爷爷留在了现场。

    最后经过判定,司机不承担刑事责任给予钱赔偿。

    奶奶走了,喜丧同办。

    再之后爸爸因为身体残疾的原因患了病,一年拖一年,最终病故,家中所有的负担都压在了妈妈的肩头。

    为了给庄宴一个好的生活,妈妈出去打工。

    村里的人说庄宴的妈妈不学好,是个婊子;不然怎么能赚那么多的钱?每次回来都不一样,最后甚至开了一辆车车回来……

    那时候村里还共用一辆拖拉机,都是了不得的事情。

    更何况一辆小汽车呢?

    最后一次妈妈回来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脸上都长满了脓疮,庄宴那时候已经十七岁,他即使再不懂也能明白了。

    妈妈最后连一个拥抱都没敢给庄宴,她带着口罩,声音嘶哑的说:“妈妈把固定资产都变现了,钱你收好,以后读书用。庄庄,妈妈爱你。”

    最后,妈妈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一双眼里充满了母爱,她痴痴的看着庄宴,想伸手拥抱他,却最后还是放下了双手,第二天,妈妈在村里的河坝里被发现,她自杀了。

    警察来了,当他们知道妈妈患病,而且还是HIV的时候,一个个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其中一名警察背地里骂着说:“死了都要他妈要害人!”

    那时候的信息不流通,科技不发达。

    他们以为HIV随随便便就能传染上,其实不然,但是妈妈到最后就算死,名声也是臭的,臭到村里的人看见庄宴一个个和避瘟疫一般躲着,身怕不小心被染上病。

    从那以后,庄宴在村子里总是被人指着脊梁背说他是婊子生的杂种。

    他全部置若罔闻。

    爷爷承受不了打击,终于还是倒下了,为了给爷爷治病,庄宴把妈妈给的钱全部用在了医院,医院这个地方花钱就和流水一样,一眨眼的功夫说没了就没了,妈妈留下的二十多万全部用光,后来他直接辍学到玉海务工。

    记得那时候,老师急的满头大汗,甚至红了眼,他拍着桌子问庄宴为什么不读了,他的成绩这么好,如果保持下去,报送一线的重点大学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庄宴不说。

    他不想让家里这点事弄的人尽皆知,最后老师只能作罢,说如果还想读的话,就回去找他,他会安排好一切。

    玉海的钱最好赚,因为这里是灰色地带。

    管制不严。

    这里还有合法的黑帮存在,但是庄宴听从了爷爷的交代,不要为了钱误入歧途,就和他妈一样;所以即使再着急需要钱,他都不会进入黑帮。

    他能打。

    特别的能打。

    而且打起架来下的都是狠手,这一代就没人敢单独和他硬着来,圈子里都说:要想搞庄宴,少了他妈的二十个人都别想搞他。

    爷爷的病拖了两年了,已经没救。

    当初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能拖两年已经是奇迹,医生让他回去准备老人的后事。

    庄宴把之前医院拖欠的费用全部给上。

    心里算算,他已经欠温别有六万块钱了。

    之前温别帮他给了三万,把事情摆平;医院这边三万,合计六万。

    爷爷的后事必须要办,老家没什么墓地收费的说法,按祖辈的地去葬,但是需要修墓,还需要买棺材,还有火葬费,车劳费,以及花圈费。

    庄家人口多,但是愿意掏钱的却没有。

    因为他们觉得老庄给他们丢脸了,找了个媳妇却是婊子,搞得他们走哪都被说。

    庄宴他爸排行老大,当年老二分家就没分到什么东西,因为老大残疾,这些东西都要留给老大,老二可以自己赚。

    所以老二心底不平,不平到庄宴奶奶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掏一分钱,来的时候更是没掉一滴泪。

    老三是个姑娘,庄宴的姑姑,虽然性格随和些,却也是个抠门的,不说钱什么话都好说,一旦提钱她就和变了个人似的,站在门口指天骂地,声音比唢呐还尖锐。

    一想到家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庄宴就烦透了。

    这段时间二叔还打了他电话,问老爷子的情况,如果他知道老爷子一个月可能都撑不住了,只怕就要杀回家里争夺家里那一亩二分地。

    庄宴其实无所谓那些,他搁哪都能活。

    如果不是爷爷的病,他赚得钱足够养活自己甚至还能余出一部分存起来。

    -

    温别晚上有个饭局,是一块地要开拓,地皮刚刚竞标拿下,晚上他需要和工头吃饭聊聊细节上面的事情。

    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他出面,交给收下的部门经理来谈就可以了。

    但是他比较看重,虽然这块地的位置比较偏僻,但是奈何靠在玉海护城边,护城经过真两年的改动建立了很大的绿林园。

    包工见温别进门,立刻站起身,一脸苍老,皮子黝黑,大概是常年跑工地的原因,手心里都是老茧,伸出手,“温总,温总,您好。”

    温别礼貌的上前同对方握了握手,“坐吧。”

    推杯换盏间,温别淡淡道:“工期敲定之后记得拜一拜,毕竟这块地‘不干净’。”

    包工立刻点头。

    “那是那是,温总,我这人性子就这样,有话直说,我这手上目前有三处活,为了您这边,我另外两处的活暂时停了,把工人都给调过来了,这钱不能结算。您看,这么多工人要等着吃喝……”

    话没说完,温别就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按合同上看,工人入场需要先支付百分之二十的费用,倒是这包工倒是挺会说话,压着话的说自己可是为了这块地得罪了别的地的老板。

    他也不为难,回答道:“按合同来,三天后会把费用钱给你转过去。开工前一天先祭拜,到时候打我电话。”

    包工愣了一下,“您也要去啊?”

    温别点了点头,“死者为大,信则有不信则无,信与不信,还是信一下为好。拜一拜,不坏事。”

    包工立刻端起酒杯说行。

    -

    日子一天天的往后推。

    庄宴面无表情的坐在车里看着爷爷的盖上了白布,人说尸守七日,但是爷爷最后一口气交代了自己的后事办理方式,他要庄宴不要办酒,不请丧,不守尸,也不要办什么头七。

    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他要庄宴直接火化了他,然后把他安置在奶奶的墓旁就行了。

    其他的规矩都不要了。

    庄宴听话的点了点头,他依着爷爷的交代来。

    其实爷爷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不要和他二叔硬着来,家里的东西他二叔想要就给了,爷爷颤颤巍巍的把手里的存折塞给庄宴说里面有两万多块钱,是他这些年省吃俭用存出来的,让他留着。

    爷爷还想说,奶奶以前活着时候带的一对金耳环在家里他房间的大箱子里面,让他回去拿着卖了,换点钱,以后留着用。

    但是爷爷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只是把存折塞给了庄宴,说没了就没了。

    -

    温别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包工拿着烟递过来,温别没拒。

    拒人不拒烟。

    这是规矩。

    人给面子,再不留,那就是打别人的脸。

    更何况温别还指望这包工能把事做好,两人同步走进火葬场,按理说火葬场早该之前就停了,但是当他们走到火葬场大门的时候,看见火葬场的专用车拖着一具白布盖得尸体下来时,包工面色大惊,暗暗的看向温别,立刻解释:“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之前就通知了,我没想到会这样,温总,您别生气,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温别沉默不言,他原本不想多说什么,当他看到从丧车上慢慢下来的小孩时,目光一顿。

    他单手拦下包工,“不用,你让工人们都在外面等着。”

    包工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只能纳纳的看着温别快步走上前。

    庄宴手里抱着爷爷的遗像跟在火葬场的员工人身后,其中一人看见温别,立刻停下手里的活,怕染了温别的晦气,站在的很远的说:“温总,这……是有原因的,实在是这个孩子太可怜,他爷爷死了,咱们这是玉海最近的火葬场,小孩可怜,老人走的也匆忙,所以……”

    温别不言,走向目光震惊不已的庄宴的面前,抬起手揉了揉的他的脑袋,“节哀。”

    庄宴不知为什么,这些时日来心底所有的憋屈和心酸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瞬间酸了鼻,红了眼。

    他流着泪说:“温别,我爷爷死了,我没亲人了。”

    温别眼底闪动着怜悯,他抱住了庄宴,无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