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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沉潜

    第七章    沉潜

    黄品贤一路奔回伙房,其他人已经去歇着,此时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关了门,后背抵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林珑对圣兵何其污蔑,他莫非真的不知太平军中的律条?“凡奸老弟,如十三岁以上者皆斩,十三岁以下者,专斩行奸者”,不过假如审问明白,竟然是和奸,无论多大年纪,两个都斩首,虽然实际上未必全部都能执法,但规则确实是相当森严的,在自己看来,甚至有些太过不近人情,比如十三岁以下的兄弟,毕竟还小,不过是一时给人迷惑,总该宽恕的,条令已经严苛至此,结果却给林珑说成好像淫窟一般。

    自己在这里好一阵,纵然已经可以算是“反草变妖”,然而对于清妖如此污言侮蔑,仍然是不能够接受。

    到了二月里,湘军攻武昌城益发激烈,黄品贤在军队之中,听说翼王在江西十分得势,不由得便想到自己的故乡,倘若自己能够回去,该有多好。

    这时从长沙送来的许多刻本,从哨长到什长,终于人手一份。

    林珑拿着崭新的一册书,乐道:“他们印得倒快。”

    温采元捻着胡须,道:“是用的石版印刷,我将要离开的时候,还送来了铅活字,加上那个一起来印,可是更快了。”

    林珑啧啧两声:“都是西洋人的东西啊。”

    不同于他家主帅、理学大师罗泽南,林珑年纪很轻,头脑活络,对外洋的事物相当感兴趣,从前就听过石版印刷,与太平天国的引子,西方传教士有关,粤省用这种技术来印制传单和小册子,宣传“福音”,这个和中国古来已有的雕版不一样,雕版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石版印刷是用含油的蜡笔在平滑的石板上写写画画,用水浸湿,油墨滚筒上着了墨,在石板上滚过一遍,油蜡符号上面全都沾了墨,然后铺上纸,就可以开始印了,相当方便。

    至于活字印刷,也是中国古代就有的,林珑是在文书先生的指导下,读过的,毕昇的活字印刷啊,可是泥活字陶活字都容易破碎,木活字受潮就变形,倒是也有铜活字的,然而成本太吓人,那些铜拿来铸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富余的铜来铸造活字?听先生们说,雍正朝的铜活字,到了乾隆那里就化成了铜钱,那还是盛世的时候,更何况现在军费紧张,谁肯那样豪奢,用铜来铸活字?

    可是铅活字就便宜多了,浇铸也容易,听说洋人最先就是用这个来印,如今传到大清,拿这个印蛮好。

    林珑对于儒家经典,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只知皮毛,不过营中的先生们,对于曾大帅的那一份可是推崇备至,“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

    温采元就曾经说过,“西儒本来也罢了,他们念他们的经,我们读我们的四书五经,然而策动着反叛,可是万万不成的,不仅如此,还要将孔孟圣人,程朱先贤全都毁弃,这便不是一国一姓之争,而是我华夏与西洋之争,不要说什么耶稣会士天主教士,就算他们的耶稣如今自己来了,倘若要做这件事,也是要明正典刑的,他号称天父之子,只该教人行善,哪里是要教人作乱?”

    林珑当时听了便笑:“拷问耶稣,那可有趣。”

    就好像荣国府的老祖宗说的,“若不与大人争光,凭他(宝玉)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此时温采元看着林珑,本来叫做“林龙”,后来加入湘军,读得书更多了,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原本的名字有些太过直白,不够迂回含蓄,便改了一个“珑”字,倒是人如其名了,着实是一个玲珑的,虽然乃是营官的表弟,又正是锐气正盛的年纪,倒是不肯随意得罪人,性情明朗,长得也好,面部骨骼比黄品贤要展开一些,也略长些,比起黄品贤巴掌脸的秀雅,林珑下颏圆润,更显得明朗坚实,鼻梁很高,两只桃心眼,双眼皮又大又深,非常明显,嘴唇颇有个性,又带了大方的气质,笑起来会舒展得很开,整张脸轮廓鲜明,又很秀气,这人其实蛮不错,只是有一些事情做得就是……

    温采元与他谈着太平军掳劫的读书人,“除了那一班本来便是江湖落魄的,踊跃助匪,正经士人都不过是暂且偷生,以图将来,纵然有一时之温饱,终究不肯甘心从贼,若有机缘,便会逃脱,一时不得脱,便设法揭示贼之罪孽,我为发逆草拟文告,‘天王列王下理天下人民’,便将‘理’字去了一笔,写成‘埋’字。”

    林珑脑子略一转,便笑得前仰后合:“‘下埋天下人民’,温先生你可真想得出,我就说像是你们这样读了许多书的人,最刁钻不过,那些粤匪大瞪着两只眼睛,将你这告示张贴了出去。”

    温采元笑道:“其实并未瞒过去,给黄品贤看到,拿过来和我讲,‘先生少写了一笔,我已经给先生添加上,今后千万谨慎,莫要再如此’。”

    林珑的神情登时便是一顿:“能给先生挑错别字,这人可以啊。”

    温采元轻轻点了一下头,虽然在太平军那里,自己只是一个得些体面的囚犯,不过黄品贤的这个人情自己记着,倘若有机会,是要还给他的。

    林珑眉毛一挑:“行了,温先生,我省得了,今后定然好好照应他。”

    温采元:……不过你的那个照应方法,他恐怕是不能够接受,如果你真的有心,不如放他回家去吧。

    又过了半月有余,武昌城内长期闭门不出的太平军忽然开城,在守将韦俊的指挥之下,猛扑湘军,罗泽南亲自督战,太平军的援军十分有力,两边战况激烈,几天之后,三月十八,一枚散弹击中了罗泽南的面颊,登时血流满脸,罗泽南从战场上撤下,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仍然端坐营外指挥作战,第二天三月十九,伤重逝世,西洋历是四月十二号,至于太平天国天历的日期,黄品贤离开的日子久了,也记不太清了。

    罗泽南之死,全军缟素,李续宾接替他指挥军队,继续与韦俊对峙。

    本军的主帅殉国,虽然此时战事紧张,各营也在能力范围内进行了祭奠,振字营也不例外,设立了简单的祭棚,主要是文书指导伙夫操办,梅标和温采元指挥着营中三四十名伙勇,挂上白色的幔帐,蜡烛祭器摆放整齐,哪一条挽联该挂在哪里,一一指示清楚。

    黄品贤将白蜡烛插在烛台上,只听梅标在那里正说着:“错了,错了,这两个哪里是一对?字数都不一样呢。”

    原来是一名伙夫弄混了挽联。

    一个时辰后,祭棚终于布置妥当,谭振庭带着哨官哨长,在这里行礼祭奠,黄品贤远远地站在一旁,望向那边,果然与太平军中的礼拜堂不同,不是那样鲜亮活泼,但是整齐肃穆得很,温先生也很尽力的啊,从前布置礼拜堂,他只是抄着袖管,在那里袖手旁观,不管那礼堂装饰得如何杂乱花哨,他也不发一言。

    从前不知道,却也是罢了,这一次在梅标和温采元的指导之下,布置祭棚,黄品贤才晓得,原来灯盏都要配对,从前本卒之内征集到了四只玻璃灯,便每个两分一盏,四只明角灯,也是每个司马拿一只,桌面上左边一盏玻璃灯,右边一盏明角灯,两盏油灯便配齐了,帽桶里面插上自己的两司马黄色令旗,另外打先锋带回来的金字寿联,拆开来两个馆来分,另外再找一只楹联来与它配对悬挂,字句里面的意思是否相对,当然是不在意的,即使是字数,也往往不同。

    在太平军中,自己虽然学问不高,毕竟也是识得几个字的,终究也只是如此。

    因为战事紧张,军官们祭拜了一下,也就各自回去,处理事情,不过祭棚却并没有拆除,总要保留七七四十九天的。

    黄品贤随着众伙夫回到厨房,一时间没有事情,一些伙夫便抽起旱烟来,在那里讲古,也有人搭起牌桌,在那里打牌,推牌九,吆五喝六。

    黄品贤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地出神,这时有一个叫做康老六的五十几岁老汉,咂着烟嘴,冲着他说道:“嘿,黄品贤,你每天除了干活儿,就是坐在那里发愣,不吃烟也不打牌,觉得有意思吗?”

    黄品贤一笑:“还好。”

    天国有天条,不许赌博,不许吃黄烟,无论水旱烟都不行,也不许大呼小叫,营中禁止喧哗,黄品贤从前在自己的两司马馆,清静惯了,此时听这里稀里哗啦,感觉很有一点吵,不过现在又能说什么呢?

    不过康老六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些日子自己除了洗菜烧火,就是一个人想心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想,起初刚刚转变了身份,当然是情绪复杂,回想起从前的生涯,简直好像一场梦,再看一看眼前,只觉得分外尴尬,进退两难,不过无论怎样九曲回肠的情怀,过了一段时间,终究淡化,近来已经时时感到无聊了。

    虽然也是这营里的伙夫,不过黄品贤并没有钱,伙勇虽然比不得正勇,每个月也有三两三钱银子的军饷,这笔钱黄品贤自然是没有的,就连无分兵勇、长夫,每人每天应给的小口粮钱一百文,他也拿不到,每天有饭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吃,听康老六说,他的那一份口粮钱,哨长每个月头先拨一半到伙勇头目那里,头目每个月尾到哨长那里去报账,如有不足,便再补发,因此大家都说,“哨长是把算盘拨打到了骨子里,这样还能省下一点,得亏他会编草鞋,否则买鞋不方便啊。”

    黄品贤本来倒是并不在意,反正从前在太平军,也并没有什么私财,食物用品都是取给于公,比如说粮食从典圣粮衙那里领取,调料则是找典油盐,有时候旅帅领了果品菜蔬,还分给下面各个两司马馆一些,当然了,下属找到鱼和狗肉,也都是先敬奉上面,另外还有典袍和典旗帜供给军需,所以黄品贤并不觉得很需要钱,可是现在他是希望手头有一点钱了,起码可以买两本书来看,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