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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旧印

    第八章     旧印

    五月里,林珑这一天觑着一个人影远远地走了,便从树影里出来,进入温采元的房间。

    温采元见他来了,起身相迎:“林哨长,快请坐喝茶。”

    林珑坐下来,和他随意聊了两句,便毫不拐弯地问道:“黄品贤来你这里做什么?最近似乎往来很密切啊。”

    温采元心头一翻:我就知道你不是闲着没事白过来,果然是问到这件事,因为晓得你们两个的事情,倒是不猜疑你是否会疑心我旧情难忘,与粤匪从前的两司马勾结,以至于要过来问话,只是你这心思啊,倒是该放在正经地方才好。

    温采元便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过来借书还书,有时候还问几个字。”

    林珑笑道:“也真亏了他,到了这时候还记得读书,温先生借了什么书给他?”

    “。”

    林珑点头:“那倒是蛮合适。”

    那本书自己也读过,不是恁么文绉绉的,全白话,挺能给人解烦破闷。

    紧接下来,林珑便道:“我看他这一阵还算安心,从此便将口粮钱给到他手里罢了。”

    温采元:谢天谢地哦,你总算不再扣着那一小笔钱不放了,哪怕是粤匪,每七天也给一次礼拜钱,牌面二十一文,牌尾十四文,两司马则是三十五文,虽然不多,只够零用,毕竟也是有,结果到了你这里,一文钱也没有,黄品贤虽然不至于“愁城欲破酒为军”,却也是“世路难行钱做马”,哪怕只是一个童子,手上总也有几文钱买糖,他却弄到了只剩这一条身子,我虽然不是他,有时候想想,也替他觉得有些心慌。

    这一天的下午,丁泰便拿了两串铜钱,过来找黄品贤,将那钱向他怀里一塞,道:“哨长给你的,这些日子你的口粮钱,扣除用掉的,余下的在这里。”

    黄品贤手中托着那钱,说了一声:“多谢泰哥。”

    等丁泰走了,几个火头军彼此笑笑,其中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品贤,你这也算开始慢慢地熬出来了,今儿给了你小口粮钱,你继续这样好好做事,过些日子大概连饷银也会给你了。”

    相处半年时间,大家对黄品贤的印象都很好,虽然起初因为他是太平军的两司马,属于从敌军那里投过来的,难免有些隔阂,不过一段日子之后,许多人发现,黄品贤为人不错,性情沉静精细,做事稳妥,说起话来也很好,他倒是不咬文嚼字,只是毕竟与别人不太一样,同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心里舒服。

    一帮伙勇有时候当黄品贤不在跟前,也会议论一番:

    “不愧是当过长毛的,愣是和旁人不同,说起话来有一股新鲜味道。”

    “哈哈哈,莫非是给你讲了他们的经?天父上主皇上帝?”

    “我晓得我晓得,上帝是叫做耶和华的,他还有个儿子叫耶稣,从前在家乡的时候,遇到一个洋师傅,听他讲的,不过却并没有说洪秀全是上帝的二儿子啊,而且那老子儿子两个都姓‘耶’,看这姓就是一家,洪秀全是姓洪的啊,难道到了咱们大清朝,就改姓了?”

    “他倒是不说这些,本来就是长毛投过来的,若是他自己再提起这些,还了得呢?营官饶得了他吗?不过说起话来倒是真好听,虽然是个长毛,也让人没法子讨厌他。”

    况且黄品贤又是个有品节的,虽然有的时候林珑叫他过去,总是快去快回,回来之后神情冷淡,看那样子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有时候伙勇们逐个议论什长哨长,说到林珑那里,有人问黄品贤:“觉得林哨长怎么样?”

    黄品贤摇摇头:“不晓得。”

    旁边有人便笑:“怎么会不晓得?毕竟是他保你下来的啊。”

    “无论他怎么样,都与我无关。”黄品贤撇开得清清楚楚。

    要说黄品贤的处境,其实也是为难,夹缝中的人,在这里孤零得很,他若是有心要找一个靠山依傍,也很可以体谅,虽然这样的方式不是很光彩体面,毕竟是困境中的挣扎,不过黄品贤终究并没有这样做,有时候大家议论起来,“倒是比一些读书人有骨气,我们那里的穷酸秀才,见了县官和财主,巴结得什么似的,简直好像蜂儿赶蜜一样。”

    所以众伙勇对黄品贤,便多了一分看重,待他很是友善。

    黄品贤得了钱,先是和营门口的小贩买了一把剃刀,太平军中不但禁止剃发,而且不准剃须净面,认为这样做的人都是不脱妖气,按条令是要斩首的,黄品贤好在是胡须稀疏,可是终究也是有,从前也就罢了,此时实在想要清爽一下,便买了剃刀,自己回来先烧了热水,用毛巾敷了下颏,等胡须软化,便凑在水盆前,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小心翼翼地将下颏和唇边剃净,再看清水里面自己的样子,面上果然光洁了许多。

    康老六看到他剃净了胡须,笑道:“还是这样好看,愈发齐整了,你为什么不买一只小镜子?”

    黄品贤一笑:“不想带那么多东西。”

    自从离开太平军,有一些规矩开始破了,比如说剃须,不过黄品贤并不想置备太多的东西,仿佛自己真的在这里安顿下来,把清军军营当做了归属,虽然在振字营住了半年时间,可是黄品贤始终心中不安,这里不是他应该长久停留的地方。

    过了两天,卢长庚又来找他:“黄品贤,哨长叫你过去,带上你的剃刀。”

    黄品贤微微一愣,这可是很特别的,为什么要自己带上剃刀?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犹豫,拿了剃刀便跟随卢长庚想林珑的住处而去。

    卢长庚一路走,一路说笑,林珑的五名护勇之中,卢长庚对黄品贤算是最为友好,当初在战场上,他差一点杀死黄品贤,林珑拦住了他,按照“俘获长毛一名”给他报了上去,这样便可以得二十两银子的赏银,比单纯杀死敌人要划算,杀死一名太平军,只给十两银子,虽然其实也不少了,因此黄品贤便算是他的财源,他看着黄品贤,当然高兴,如同看着个银人儿一般。

    到了林珑房中,卢长庚退了出去,房间里如同前面几次,只有林珑和黄品贤两个人,林珑将捂在下颏上的热毛巾放在桌面,对黄品贤道:“你的刀法不错啊,对着水盆剃须,没有割伤自己,既然如此,今天就为我净面,把这些毛须须都剃掉。”

    黄品贤登时有些发怔,道:“营门口有给人理发剃须的发匠。”

    林珑冲着他一笑:“这不是为了省钱么?这一阵手头紧,若是叫了人进来,剃头刮脸之后不给钱,把人家打发出去,也不是很好,你说对吧?”

    黄品贤吸进一口气,自己确实是听人说起,之前欠的两个月饷银,到现在还没有补发,难怪林珑这样节俭。

    既然是林珑刮脸,用品便自然不太一样了,他用的是洋皂,蘸了热水在脸上打出泡沫来,然后胸前围上一块白布,坐在椅子上,脖颈向后一仰,示意“刮吧”。

    黄品贤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剃刀,刀刃贴在林珑的面颊上,慢慢地向下滑动,林珑的脖颈就在自己面前,毫无防范,假如自己的手抖一下,剃刀往下一滑,就能够割破他颈间那条大血管,黄品贤曾经听拯危急医官说过,杀人不必一定砍头,只要将那条血管割断,人很快就死了。

    黄品贤眼前忽然掠过崔兆昌的脸,还有那一晚模糊的梦境,视线也愈发专注地盯着林珑的颈部。

    这时林珑忽然轻轻动着嘴唇说道:“黄品贤,你可知道,当初在通城,你身上那一枪是我打的。”

    黄品贤的手登时顿了一下,倘若不是有肥皂泡的润滑,差一点便要割破他的皮肤。

    林珑转动着眼珠,瞄着黄品贤,当初定要生俘,不是因为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毕竟是在战场上,生死存亡,相当紧张,自己本来不过是为了要一名活口,好询问情报,想着这人武艺如此之好,在长毛军中或许有些位置,小头目之类,哪知后来与温采元一起去开导劝说,却发现长得着实不错,想来是伤得有点狠,两片嘴唇苍白得很,说话时候轻轻颤抖,如同风雨中的梨花,而且在那时依然保持风度,虽然自知难逃一劫,却并不摇尾乞怜,纵然是伤感,也只是叮嘱温采元多加保重,当时只是觉得有些特别,回来之后,夜间躺在那里,越想越是觉得勾人。

    起初自己从军,还有些新鲜感,经过两年时间,已经感觉厌倦枯燥,况且又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心头一团热血,终于把持不住,一直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黄品贤强稳住心情,给林珑剃须净面,又剃了前额,把那头皮剃得一片青青的发亮,林珑起身洗了脸,擦干净额顶,黄品贤收拾了工具正要走,林珑拉住他的手:“好了,不要总是和我打拗,从打你来到营中,这么久的时间,我有害过你吗?——除了那一次之外。”

    黄品贤听他终于婉转道歉,虽然心气仍不能平,这件事却终究要做个了解,于是黄品贤想了一想,说道:“林哨长,那件事我不想再提,毕竟你也救过我,我们便算两清了,只是林哨长,我不想做那样的事。”

    然后黄品贤将自己的手腕从林珑手中抽出来,转身离去了。

    林珑见他出门远去,轻轻地笑了一笑,回身从箱子底部取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块方形的木头,背面一个钮,握住钮将那木头拿起,正面刻了几个字,“后十三军前营前前三东两司马”,是宋体字,如同印书的一般,虽然林珑也不太认得小篆,不过印章用这样的字体,还真的是相当浅近直白啊,太平军的印章,就如同他们的旗帜一样,职位越高,尺寸越大,这一枚两司马的印章,自己还曾经量过的,长二寸五分,宽一寸二分半,是当初从黄品贤身上搜出来的。

    林珑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阳文刻字,不由得便说了一句:“真是莴笋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