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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残山旧盟

    第十章    残山旧盟

    “狡兔未得犬先烹,流火血浸石头城。东升鬼降究何益,残山空剩旧约盟。”

    温采元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首诗,对于太平天国,他依然没有什么好印象,只是杨秀清终究可以称得上是人杰,如今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也是令人唏嘘,就在这七月流火的时节,死于拜上帝教内部火并,到如今两个月过去,根据最新的情报,韦昌辉和秦日纲因为杀戮太甚,已经给洪秀全处死,以此安抚石达开,春秋时候是“二桃杀三士”,南京这一回是“一变去三王”,至此广西起事的东西南北四个伪王,已经清理得一个不剩,额外搭上一个燕王。

    洪秀全还为杨秀清昭雪,道是之前都是冤枉了他,将他被杀的太平天历七月二十七那一日,定为“东王升天节”,简称“东升节”,成为太平天国六大节日之一,可是究竟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次天京事变,虽然诛杀甚众,但是太平军的军力并没有太大损失,只是人心散了,可叹杨秀清替天父代言,号称“圣神风”,连“圣神风”都可以死于内部冲突,让人怎么信拜上帝会这个教呢?对信徒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是以粤匪在军事上虽然一时还没有败下去,精神方面却不同以往,再没有那种凝聚力了,如今是石达开在南京城中勉力支应,然而也不知能够支撑多久,洪秀全那样一个人,对他也未必真正信任。

    温采元写完了诗,看到黄品贤从前面经过,便叫住了他:“品贤,品贤!”

    黄品贤回过头来,向着他微微一笑:“温先生。”

    黄品贤来到温采元窗边,和他说了几句话,从荷包里取出一张纸,问了几个文学方面的问题,“温先生,‘公路可怜合至此’是什么意思?”

    温采元一看,原来是李清照的,全诗是,“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暗道这得亏是问到了我,若是去问那些算命先生,只怕未必答得出,李清照的这一首诗,可不是寻常的闺怨,那倒是好解释,李清照的这首诗,可是展现了相当高的精神追求。

    于是温采元便给他解释道:“这句话要联系前面那一句来解释,‘寒窗败几无书史’,说简陋的窗下,破败的几桌上没有什么书,‘公路’指的是袁术,你是读过的,袁术字公路,败给了曹操吕布,最后只剩下三十斛麦子,想要喝蜜水,却没有蜂蜜,最后叹了一句,‘袁术至于此乎?’就吐血而死了。李易安写这样一句,是说此时的房屋之中,和袁术当年穷途末路一样,一无所有。”

    他这样一说袁术,黄品贤想了起来,“啊,我明白了。”

    黄品贤从前最喜欢读的,就是,听说书也爱听这一部,他对于军事策略的理解,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这部书,行军的时候随身带着,遇到不认得的字,便来请教温采元,通篇一部读下来,常用的字基本上便认识得差不多了,有时候还与温采元谈论里面的人物,黄品贤当然是尊敬诸葛亮的,不过他最喜欢的是赵云,以为赵云智勇双全,意志坚定,很令人向往,另外对张辽也很是佩服。

    温采元当时感到,黄品贤倒是很会品评人物,挑选的这两个榜样楷模都不错,世人最重的是关羽,历代神化,层层加码,到现在已经是“武圣人”了,和“文圣”孔子相对,许多地方都建有关帝庙,不过关羽的性格有严重的缺陷,为人过于自傲,最后兵败被杀,张飞暴戾,为部下所杀,赵云则是善始善终,最后姜维对他的评价是,“柔贤慈惠曰顺,执事有班曰平,克定祸乱曰平”,所以赵云最后便是“顺平侯”,可见赵云的为人,另外张辽也很不错,审时度势,意志坚定,生前荣耀,最终病故。

    另外黄品贤总算是没有去读,虽然进入太平军之前,倒是在市场上听过说书,温采元从前就不喜欢,以为是乱臣贼子之书,施耐庵是作书倡乱,自从粤匪弥漫,他就更反感这本书,可笑洪秀全还告诫人们不要杀人,“嗜杀人民为草寇,到底岂能免祸灾。白起项羽终自刎,黄巢李闯安在哉”,可是他那个太平天国,比李自成张献忠还大逆不道,李闯也没捣毁孔庙,那般长毛到处毁坏寺庙,无论佛寺道观都是如此,还烧圣贤书,把孔夫子叫做“孔阿二”,总算不是完全的不学无术,没有把至圣先师的排行弄混。

    两个人一个站在窗内,一个站在窗外,温采元给黄品贤娓娓地讲解易安居士的这首诗,黄品贤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这才道谢离去。

    望着黄品贤的背影,温采元吁了一口气,如今总算是归了河道,已经成为林珑的护勇,虽然仍然是没有饷银,每个月只有三千文口粮钱,湘军每个营都是有固定的编制,林珑的护勇名额现在满员,并未缺编,所以黄品贤便是编外的护卫。

    对于黄品贤的身份变迁,伙勇那边的评价是,“甲子乙丑,盐鱼配酒”,这里面的事情,温采元当然是晓得的,黄品贤已经和林珑睡过了,他这样的变化,其实很值得同情,太平天国高层内讧残杀,给黄品贤很重的打击,志气消沉,林珑就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抚慰他,所以两个人就睡在了一起,倘若认真来讲,算是林珑趁人之危, 倒不是黄品贤有意巴结。

    不过黄品贤能够如此,毕竟是好,与林珑保持这样的关系,他不会吃亏,总是那样冷冷清清,终究也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温采元对于这件事,倒是有些欣慰,如今果然就有了转变,开始读李清照了,林珑那里的书虽然不多,终究有几本,也不全是,有一些诗词,黄品贤与他靠近,暂时不用买书,借他的书来读就好,林珑的学问虽然不是很深,也能够给他讲讲,又或者来问问自己,黄品贤能好好地读一读书,是一件好事。

    黄品贤走在路上,也想着心事,温先生的学问真的是好,不愧是考中了秀才的人啊,讲一首诗,不但讲诗句本身的典故,连背景都讲了出来,当时赵明诚作莱州知州,李清照去看他,结果赵明诚整日纠缠于官场,难免有些酒宴应酬之类,李清照觉得他在功名利禄之中迷失了自己,不再注重金石文学,便很感觉失落。

    温采元的学问已经如此,梅标则是比他更胜一筹,这两个人都是营里的帮办军务,处理往来公文,梅标来得早,人情熟,根基深,为人更加灵活一些,有时候听他说起话来,引经据典,那学问可是深得很,还考证出天王的祖上乃是洪皓,出使金国,坚贞不屈,人称“宋之苏武”,然后梅标评论,“不意后世有此悖逆之孙”,营里还有字识先生,专做一些抄写之类,从前乃是塾师,通过了府试,但是没有通过院试,说起话来也是文质彬彬。

    黄品贤便想到从前在太平军中,虽然也是礼敬读书人,可是那班念过书的人,见了圣兵便跑,自己这里还是不错,毕竟留下了一位秀才,黄品贤知道军中的许多书理先生,从前都是占卜卖卦出身,还有走方郎中,反正只要能识字,一概称为先生,能够找到人就是好的,简直好像春荒的时候,山林里不管什么野菜都拣进筐里,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不但自己的两司马馆是如此,旅帅师帅那里也是一样,能找到塾师都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一段时间,自己在振字营,眼看到这里文字先生的学问,和从前太平军中的先生,真的是相差很多,又听他们谈起湘军的首领,许多都是饱读诗书的学者文人,比如说罗泽南,再到他的学生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杨昌浚、曾国荃,都是学问相当深厚的人,而太平军的各位首脑,多是出身贫寒,没有读过许多的书,因此两边的文化水平相比较,差距非常明显。

    这样一路想着,已经来到林珑门前,黄品贤进了门,林珑一看到他,立刻将他拉到怀里,用力地吻住他的嘴,黄品贤微微吃惊,不过很快便镇定下来,并没有挣扎,默默地给林珑亲吻着。

    对于两个人的这种关系,黄品贤已经是默认,他还记得那一天下午,自己给林珑叫来这里,喝了一碗迷魂的鸡汤,便不知怎么和林珑滚到了床上,然后自己竟然睡了过去,当半夜醒来,发现是赤裸着身体和林珑躺在一起,当时自己抱着被子坐在那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或许是自己吵醒了林珑,林珑从旁边伸过手来,搂住自己的腰,迷迷糊糊地说:“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于是自己便懵懵懂懂地又躺了下来,一觉睡到天蒙蒙亮。

    从那以后,黄品贤便晓得覆水难收,这一次自己并没有喝醉,虽然是任凭林珑摆布,可是自己全程是清醒的,如果真的要拒绝,自己有这样的力量,然而终于认可了林珑的行为,那么这就是自己愿意的。

    所以之后林珑要与他继续这样的关系,他也就没有拒绝,虽然自己是可以说“那一次很特殊,今后不要再这样”,然而过了这么久的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黄品贤也有些疲倦了,在这样一身飘摇的处境之中,能够有一个人相陪伴,也是一种安慰,于是他没有说什么,林珑贴过来,他就默许了。

    有时候想一想,真的是人世如梦,从前在太平军中,哪里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呢?战争的危险,自己是有所预料,只是从没有想到会与一名湘军军官发生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