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僧灵罗见小狐自称阿九,举止温柔乖巧,不禁微微一笑。那桃氏见阿九生得冰雪可爱,亦十分欢喜,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今年几岁,小狐俱扯了些胡话瞒过了。 桃氏方才睡了一会儿,擦了个脸正要起身,便问阿九道: “你可会梳头?也不用什么复杂样式,随便替我挽挽便好。” 狐九细声细气道: “娘亲生前教过阿九。若夫人不嫌弃,阿九便给夫人梳个桃花相思髻吧。” 他扶着桃氏坐到梳妆台前,拿梳子替她抿了抿前额的碎发,打出一些刘海来,挽了一些头发高高堆成螺髻,将剩余头发四散披下,从妆匣中捡了几束颜色鲜艳的珠花插于发髻左右,又出门折了一枝桃花,将枝干撕得只剩细细的一条,埋于发间。狐九手指灵巧,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收拾完毕。桃氏往镜中看时,但见人面桃花相映红,缠绵多时的病容也显得精神一振,便又多绽出几分笑意来。她拉着狐九,夸赞道: “好一双巧手。这发式叫做桃花相思髻,可有什么来历吗?” 狐九摇摇头。桃氏对镜自照了半晌,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来,低声自言自语道: “相思相思。少年时爱读李义山——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那时只爱文字奇巧,哪里知道什么是相思滋味。如今懂了情为何物,却——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桃氏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醒悟,朝狐九一笑: “瞧瞧我,人上了年纪,净爱说胡话。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仿佛见到阿九,觉得投缘的很,便唠叨了这许多。阿九心中可有喜欢的后生少年吗?” 狐九脸上红了一红,羞羞涩涩,细声细气道: “喜欢?阿九不懂,何为喜欢?” 桃氏从妆匣中拈了一对芙蓉晶的耳环戴上,淡淡一笑: “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你这傻丫头,喜欢便是一见钟情,莫名想要与那人肌肤亲近。喜欢是朝来细雨晚来凉风,一会儿不见,便挂念他在做什么,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可淋着了雨,晒着了日头,吹着了风?喜欢是满眼仰视,却又心生怜惜:他纵使是凡夫俗子,你却满眼俱是他身上的好,心心念念记着他说过的每一个字;他纵使才华无双权倾天下,你眼里的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也会累,也会疼,也会孤独,也想找个人说句心里话。喜欢是陪伴,是长相守,是懂他心中所想,是海枯石烂,是不离不弃。” 狐九听得入神,眨了眨大眼睛,咬着嘴唇道: “那若是初见时并不愉快,甚至、甚至相看两厌——就不能叫喜欢了吗?” 桃氏只道他孩子气,笑道: “这你就不懂了。这俗世之中,唯人心最难测,最凉薄,最易变。初时甜蜜恩爱的,最后也许成了怨偶。初时敌对误解的,未必不能惺惺相惜,相爱相知。” 那小狐懵懵懂懂,又问: “既然人心凉薄,那又为何一开始要动情?既然人心易变,那又怎么保证,对方爱上我以后,不会再爱上别人?既然人心难测,那么又如何断定,我能真正知他心中所想,懂他胸中抱负?” 桃氏摇摇头,叹了口气,笑容里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有无数感慨慈悲: “无人能知。然而情之一字,不知其所起,又不知其所终。飘飘渺渺,令人魂牵梦萦,牵肠挂肚,方才是情之滋味。但凡知晓情为何物者,什么长生不老、功名利禄,俱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唯一真切的,不过眼前心上、世间无双的这一个人罢了。” 僧灵罗还欲往下看时,却听书房门外靴子响,忙将手里的东西往暗柜中一藏,自己拈个隐身诀,躲在书柜边上。只听木门吱呀一响,一阵淡淡的桃花香气传来,月中香自言自语嘟嘟哝哝道: “圆觉这个老混蛋,白吃白喝了这么久,占了老娘不少便宜,居然就这么跑了。让老娘找到他的下落,非宰了他不可。” 月中香熟门熟路取出暗柜中的黄铜钥匙,脚下生风,推门便走。僧灵罗听她言辞有异,便一路尾随在她身后。但见月中香来到东厢后院的佛堂,用钥匙打开黄铜锁,取下铁链。僧灵罗展开灵犀一探,只见随着月中香推开佛堂的门,院落里包围得水泄不通的灵幕破开了一个口子。他怕时机易逝,忙贴在月中香身后,跟着迈进了佛堂院门。 这佛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院中一棵老柳树,树下一口古井。佛堂大门紧闭,月中香推门而入,只见地上堆满灰尘,神龛中一座半身观音像,旁边供着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中最显眼的,便是邢家先祖、前朝翰林及其妻赵氏芳主之位。月中香在灵前磕了几个头,道: “邢家列祖列宗保佑,依依肚子里这个孩子,必定是个男胎,可以继承我邢家香火血脉。父亲泉下有知,不要怪我事仇人如父——待得依依产子之日,便是我邢月香手刃仇人之时。” 月中香走到院中柳树之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符,取火绒点燃了,口中念念有词,往古井里一扔。但见那老柳树上忽然垂下无数枝蔓伸入古井里,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出现在垂藤之间,一只胳膊正抱着什么,另一只胳膊挽着枝条晃晃悠悠打秋千。月中香深吸了口气,对那女子道: “李紫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定时给你带供奉来,你便不对依依出手。你若再这般出尔反尔,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李紫姑嘻嘻笑了起来,声音古怪又瘆人: “说好?没错,我们是说好了要让那老贼绝后——我管什么桃依依柳依依,只要是老贼的种,就绝不能留!” 她转过头来,只见本该是一张秀容的脸上,布满了淤青乌肿,一角额头凹陷下去一块,脖子上一圈绳索淤痕,一条舌头吐在嘴外垂得老长。那女子怀中一个包裹,乍看仿佛是个婴儿,细看之下,却是一块坑坑洼洼的石头,上面布满青苔淤泥。李紫姑瞪着一双没有眼仁的眼睛,从柳枝上滑下来,迅雷不及掩耳般滑到月中香面前,伸出一只霉迹斑驳的手,就要去掐月中香的脖子。月中香反应飞快,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剑来,就势一挡,将李紫姑震开了半步。李紫姑也不继续进攻,反倒低下头,去看怀里的石头包裹,仿佛对待小婴儿一般,左右晃了晃包裹,伸出食指轻轻摸着石头上的青苔: “宝宝乖,宝宝不哭,宝宝饿了吧?娘让这贱婢给你找点人肉来吃。” 李紫姑抬起头,用眼白看着月中香,厉声道: “邢世勋这老贼,三十年前既然污我清白,令我珠胎暗结,又嫌我是平凡村女,身份低微,怕影响他结亲,竟将怀胎三月的我推入古井中,谎称我戏水失足而亡。他既无情,休怪我无义。只要是他的种,但凡是个男胎,就别想存活在这个世上!” 月中香闻听,面上一喜,道: “依依肚子里是个男胎?” 李紫姑面无表情: “是男是女又如何?我的儿子既然死了,他的儿子也别想活!” 她朝月中香走近了一步,问: “你答应带和尚给我吃的呢?和尚在哪里?” 月中香刚想开口,李紫姑动了动鼻子,朝僧灵罗转过身,翻着眼白,嘻嘻笑道: “不错不错,这次带的和尚灵力很高,一定很有嚼头。我的儿子一定很喜欢。” 她朝隐身的僧灵罗走了两步,转了转脑袋,似乎在思索: “我虽然看不清楚,不过这个和尚似乎年纪轻轻,身量高挑,样子又生得好。若我儿子也活在这世上,也该有这么大年纪了。凭什么你这和尚就能自在逍遥,我的儿子就要在井下化为血水枯骨?你快念两本佛经,若我一开心,吸干了你的骨髓,拿你的肉身给我儿子还阳用!” 李紫姑扔下月中香,只在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僧灵罗面前,一只枯手朝他胸口探来。僧灵罗心中冷笑,道这老太婆不过是个三十年的游魂野鬼,不足为惧,便只拈了一成明真诀,一掌平平拍出。熟料方一接掌,僧灵罗便觉得对方灵力如瀑布灌顶一般汩汩涌动,竟从四面八方重重压下来,令他一时动弹不得。李紫姑忽然张开嘴,宛如游龙吞象,狮子咆哮,一张大口张得竟如一人之大,整个将僧灵罗咬住。僧灵罗自恃有护体无量妙,施展出三成明真诀,催动金刚伏魔咒,颈上伏妖圈暴涨数倍之大,反将李紫姑的嘴撑得动弹不得。 僧灵罗优哉游哉,掏出一枚镇魂针,迎风一摇,变作一个又长又粗的榔头,一只手捂着鼻子,道: “你这老妖婆,怕是喝了三十年腐水,吃了三十年的井底蛤蟆,怎么一张嘴这么臭?我看你这一嘴的牙又烂又黄,怕是也没什么用了,帮你个小忙,给你除了吧!” 他手起榔头落,将李紫姑一张巨嘴里的烂牙乒呤乓啷敲了个粉碎。那李紫姑被伏妖圈卡着,既不能变形,又不能逃走,嗓子里嘶声尖鸣,十分凄惨。僧灵罗又将李紫姑的咽喉小舌当成沙包乱捶一通,锤得妖魔肝胆俱裂心神俱碎,口中欲喊饶命,却只是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僧灵罗见教训得差不多了,方收了伏妖圈,拿出锁妖囊。 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紫姑将身形一收,往那古井之中扎了一个猛子,便遁走不见。僧灵罗见了,心头无明火起,追着跳上井沿。他回头一看,见月中香站在几步开外,捂着嘴,看着自己发愣,心道,这女人与李紫姑有牵扯,不是什么好人,不如一并除了,免得再生祸害。僧灵罗心念转动,正要下手时,忽然想起师尊平日教诲,心道,罪过罪过,戾气又起,差一点就犯了杀戒。他朝月中香唾了一口,骂道: “贱人,滚!” 僧灵罗低头看那古井,但见井水幽黑,深不见底。他捏了一个避水诀,施展开无量妙护体,往水中一跃。僧灵罗但觉那井水极深极寒,自己一直下沉,周遭漆黑空寂,瞿无一物,万念皆静,四大皆空。 忽然僧灵罗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不知那小狐,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