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更天,乱葬岗。 天空中浓云密布,大块大块的厚重云层垂在天际,散发出晦暗不明的红色。一轮满月如血,在云后缓缓穿梭。 山间一丝风都没有。 山下的狼,远远地嚎着——嗷呜——嗷呜。 山上有坟。一座座大小各异的坟,有新坟,也有旧坟,有方坟,也有圆坟。有的插着一块木牌、胡乱写几个字,坟前放着一壶酒、几个馒头,一堆烧成黑灰的纸钱。有的坟连木牌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一座坟包。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抬着一卷草席,在坟头之间吃力地移动着。 “妈的,又不是第一次抬死人,怎么平时看起来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子,吊死了会这么重?” 走在前方的瘦子抱怨道。 “我跟你讲,沉的不是人,是那口气——吊死鬼都有怨气。你想想,平时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会上吊?绳子把脖子一勒,那口怨气堵在胸里吐不出来,人蹬腿瞪眼一会儿,就完蛋了。吊死鬼比人活着时候都重,而且怨气越大,尸体越重。怨气大到一定的程度,甚至人死了,也会从死人的肚子里钻出来,变出个人形,继续作祟。” 后面跟着的胖子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那瘦子打了一个激灵: “别讲了,这里是乱葬岗,三更半夜的,本来就吓死人了。我说,我们把这娘们扔这儿就完了,别往上走了。” 那瘦子回头跟胖子打商量,不留神脚下踩了个硬邦邦的物事,回头一看,见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东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血月映照之下,露出一双没有黑仁的眼睛来。 “救命啊!有鬼啊!” 那瘦子丢下草席,拔腿就跑。那胖子被他这么一嚷,也吓得两腿打哆嗦,站在原地如筛糠似的,一股子热尿便淅淅沥沥沿着裤腿流了下来。那东西东倒西歪地走到胖子面前,露出一口烟黄的烂牙,朝他一龇,那胖子方才如梦初醒: “妈呀遇到鬼了!” 见一胖一瘦都跑得无影无踪了,那“东西”方才掀开头发,转了转眼睛,露出一对又细又小的黑色眼珠,转了一圈,看着地上草席里露出的雪白人脚。 “真晦气!又是个拿破席子丢死人的。连双鞋都没有,更不用说剥衣服去卖钱了。连口酒菜都没得打牙祭,倒霉!” 那乞丐骂骂咧咧,仍不死心,将草席掀开,却瞬间瞪直了眼睛: “啧啧啧,皮肤这么白的一个大美人,胸还这么大,可真是捡到宝了!” 那乞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剥掉裤子,匍匐在那断了气的美人身上,便抽插了起来,嘴里一边絮絮叨叨: “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娘子,三更半夜被两个男人丢到这乱葬岗来,不用想也知道平时是做什么的了。反正平时被千人骑万人操,也不多我这一个,可别到阎王殿上去告我……今天倒是便宜了你,死了还能喝大爷一口热精。大爷好久没碰女人了,今天给你下面这嘴喂得饱饱的!” 那乞丐难得遇这样一个美人,泄了又硬,直灌了无数阳精进去。他本就白日里在坟上偷喝了许多祭祀的冷酒,此时在那艳尸身上一番消磨,便困倦得很,昏昏沉沉,直欲睡去。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那女尸起了变化,本因上吊而变得淤青黑紫的脸色渐渐变得白皙,皮肤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渐渐涌道眉心,生出一朵红色的九瓣梅花。 突然,那女尸睁开了眼睛,眼珠鲜红如天边的血月。 山下的狼,又开始嚎了。 僧灵罗带着李云奇,顺江而下,只数日间,便到了浣溪城。浣溪城四通八达,北有官衢直通京畿,东西有长江之利,故天下商贾士子,纷纷在此云集。城中秦楼楚馆遍布,奇芳异彩互相争艳,官妓私娼人数之多,数不胜数。更有一妓馆,仿建前朝名楼狮子楼,盖了三层彩楼,白玉为阶,朱漆绘壁,远远看去,极为引人注目。 僧灵罗将那狐狸安置在一家客栈内,嘱咐李云奇好生照看,不要随意乱跑外出。他自己仍旧变成一个红衫青巾、手持折扇的翩翩公子,颈中挂一个炸得黄澄澄的黄金圈,只是这回,上面爬着的小狐盘起尾巴,眉宇间添了几分愁色。僧灵罗照了照镜子,见镜中人修眉薄唇,一双桃花眼,若论皮相,倒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僧灵罗走到楼下,抓住店小二,问他城中可有盲人琴师所在的妓馆。那店小二见他进房时是个秃头和尚,出来却换了一身公子哥的服色,暗中咋了咋舌,只道僧灵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说: “盲人琴师不好说,听说狮子楼里时兴什么瞽妓,倒是有一位弹琴出色的,公子爷若是感兴趣,不妨去那里看看。” 僧灵罗还要再问,那小二却被掌柜叫走了。僧灵罗心想,瞽妓不就是瞎眼妓女?他只听说过盲人琴师,却未曾闻过瞎眼妓女,这浣溪城风俗倒是奇特。心里想着,僧灵罗沿着街一路走,不多时便到了那狮子楼中。只见三层彩楼一律雕栏画柱,檐上皆刻绘着神鸦彩凤、青牛貔貅,从外面看便极尽奢侈豪糜。那时天色已暗,城中的商人和公子哥儿,三三两两便朝狮子楼中涌来。那楼中老鸨龟公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左右逢迎谈笑风生,一时之间,楼中好不热闹。 僧灵罗见商人士子进楼,有的往左,有的往右,熟门熟路,如鱼得水。他摸不清门路,便跟着人多的一拨往左,来到二楼。只见一道翠玉珠帘将二楼大厅隔为两半,外间的一半,一桌坐三四个人,一壶清茶,两三碟时蔬瓜果;里间的一半,却改成了矮坐小几,一人一张小几,案几上放着紫玉壶、夜光杯,及各式珍馐美味。僧灵罗便在外间一张桌前坐下,见同桌的两个人,一人甚高,一人甚矮,正在那里大肆议论不休。 那矮个子问: “曹又晶兄,你说男人嫖妓,嫖的是眉目传情色授魂与——这一个瞎眼妓女,嫖起来有什么意思?” 那高个子摇摇头道: “林锐翁兄,此话差矣。那美色若在眉目上,不过是皮肤蠢物的烂淫罢了——那瞽妓却不同凡俗,目不能视,自然分辨不出你容貌老少丑俊;又不读书,便不像那班名妓心高气傲,只愿与名士结交,不愿给这帮商贾老爷们好脸色;再者,若非这班老爷们图个新鲜捧着,这些妓女便要老老实实给贩夫走卒嫖弄,哪里如这般娇生惯养生活轻松?自然是把客人当救命恩人一般供着。所以说,懂得嫖瞽妓的,才是懂得做男人的真滋味呢。” 那林锐翁点点头: “曹又晶兄,那你不妨再继续说说,做男人的真滋味,究竟是什么滋味?” 曹又晶摇头晃脑,宛如名宿大儒,道: “那自然是家有万贯,可随心所欲一掷千金令人瞻仰;有娇妻美妾,众星捧月被供得如同神仙一般咯。” 林锐翁摇摇头: “似你这般说,那天下男人岂非没心没肺,全都是贪图金银朝秦暮楚的混蛋了?不妥、不妥。” 林锐翁的第二个不妥还没说完,只听那道翠玉珠帘发出巨大的一声“哗啦”,朝两边飞开,一个案几连带着酒水珍馐,朝曹又晶他们这桌飞了过来。僧灵罗忙捏了一枚镇魂针,暗中朝那案几上一钉,令那案几朝角落飞开,碎瓷食物洒了一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那珠帘猛地一抓,斜倚在厅中一根柱子上,斜睃着醉眼,怒气冲得脸上通红,骂道: “两个穷酸秀才,你们——你们这是在讽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