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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灵罗见那人是三十多岁一个锦衣公子,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眉飞入鬓,生得十分风流倜傥。不过此刻他喝醉了酒,一副斜眼看人的样子,满脸涨得通红,气喘吁吁,便少了几分讨人喜欢。一旁绿巾缠头的龟公忙扑了上去,掏出手巾替他擦锦衣上的酒渍,一边小心翼翼地陪不是:

    “杜少爷,酒后无心,和气生财。这两位公子是外地人,来看个热闹,顺口说说,并非有意跟您过不去。您老入座,我让两个新来的小丫头陪您喝酒,今晚一切费用全免,可好?”

    那杜公子拍了拍龟公的肩膀,怒道:

    “花落梅呢?花落梅去了哪里?叫她出来陪我!”

    那龟公笑道:

    “杜少爷,花落梅早就赎身嫁人半年多,离开浣溪城了啊,小的上哪儿替您叫花落梅去?不如我请香雪还是暖玉姑娘来陪您?”

    那杜少爷猛地一推,将那龟公推了个四脚朝天屁股墩地,突然自己蹲了下来,嚎啕痛哭,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我谁都不要,你们叫花落梅来!她说了要等我的!她说了非君不嫁的!她怎么这么狠心——”

    忽听屏风后面“铮”的一声,似是有人拨了一下琴弦。满厅的客人都觉得身心一震,转头去看那屏风。只听琴音如流水一般从屏风后传了出来,起先不过慢悠悠两三声拨弦,渐渐旋律悠然,有人吹起一只箫管,悠悠地和着。那琴声逐渐加快,时如暴风扑面,令人心魂俱丧,时如翠玉琅嬛,令人如至仙境,又时如宛宛清风,细语呢哝,又时如秋雨离梦,令人意兴阑珊。忽然一曲终了,众人怔了良久,方才梦醒,如痴如醉地鼓起掌来,纷纷掏出怀中钱袋,将无数玉佩、银锞投到屏风前,只望博佳人一笑。

    一个小丫鬟拾了金银美玉,到屏风后窸窸窣窣细语了半晌,方扶出一位执箫的美人来,在众前盈盈一拜,算是答礼。众人见她生得修眉俊鼻,也算美貌,只是一双眼睛始终闭着,眼皮凹陷下去,仿佛没有眼珠一般,便知是一位瞽妓了。这瞽妓一开口,声音甚为沙哑,说话也颠三倒四,没什么意思,倒教客人的兴致阑珊了几分。

    那屏风后弹琴的女子却始终不露面,有客人不满,高声叫嚷了几句,忽听那女子开口,声音如出谷黄莺,清脆动人,竟不输于琴音:

    “小女子玉横陈,乃过路琴师,早与妈妈定下规矩,只献艺,不陪客,还望各位客人恕罪。”

    那声音如吟如叹,婉转娇啼,竟令方才不满的客人呆住了,脸上露出痴迷的笑容来,呆呆地望着屏风后面,只求佳人一见。无奈玉衡陈自有主意,既表明了不见客,只反复道歉,却绝不松口,末了令小丫鬟拿琵琶来,又献上一曲,只道是赔罪。只听她莺声微啼,虽嗓门不高,声音却传遍大厅每个角落,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却又听得人舒服通透无比。与方才的琴音不同,这女子唱的曲子轻快娇俏,令听者觉得,仿佛正有位俏佳人倚在楼上,拈着海棠花看着自己一般:

    海棠花儿开

    俏佳人意满情怀

    虞美人折下一枝

    要檀郎替我把花儿戴

    鸳鸯帐中常恩爱

    芙蓉镜照情似海

    佳人喜滋滋,笑颜开

    问檀郎,我与海棠谁可爱

    檀郎道,佳人虽美,怎比海棠花常在

    花开花谢复明年

    春去秋来两鬓白

    佳人一听心生气

    掐碎海棠就往檀郎脸上摔

    檀郎心中也生气,说

    天下海棠皆风流

    何处不许我们成恩爱

    他转身刚要走

    那佳人,忙拉住,说

    嗳嗳,跟你开个玩笑

    莫生气,今晚你还来不来?

    玉横陈末一句“来不来”甫一出口,那客人便情不自禁接口道“来,怎么不来!”众人纷纷哄笑,却也不由得暗想,若是换成自己,这个美人张口邀约,自己又怎忍心推拒?

    那杜公子之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听了玉横陈一番弹唱,不由得也呆了,静静蹲在地上听着,不知道想些什么。此刻玉横陈退下,他刚刚起身,那番撒泼的酒劲也过了,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要做什么,狮子楼的老鸨却闻讯赶来,满面堆笑,口中甜言蜜语,哄得那杜公子跟了她去。

    僧灵罗在一旁静静看了一回,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意思,心想,那狐狸爱热闹,若是他来,也许还能得些趣味。他便转头问曹又晶、林锐翁二人:

    “小弟见二位侃侃而谈,想必交游无数见识广阔,不知二位可曾听得,这狮子楼中,十几二十年前,曾有位盲人琴师,有妙手回春、白骨生肌的灵药吗?”

    曹又晶、林锐翁二人摇摇头,只说不知。僧灵罗心想,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狮子楼里的嫖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哪有寻常客人知道其中关窍?他又想,别人不知,这狮子楼的老鸨,定然深知当年缘故。僧灵罗又一转念,想,俗话说,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要那老鸨吐出当年密辛来,非多使钱不行。他心想,身上有桃依依赠的两斤金子,钱倒不愁,只是狮子楼中来往的,都是名门富户,自己这点钱,怕是未必能被看上眼,若是有相熟的人做个介绍,也容易从老鸨嘴里掏出两句实话来。僧灵罗心想,那杜公子看起来与老鸨相熟,又是个头脑简单的富家公子,不知道怎么才能与他认识?

    僧灵罗一回头,见曹又晶与林锐翁正在算账,刚才忙乱之中被洒到地上的酒该算在谁的账上,便微微一笑,令小二端上酒菜,重新换上一席,又将刚才的酒水记在自己账上。林锐翁看着桌上的鸡鸭羊肉,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要掉下来,却挥手忙道:

    “不妥、不妥,我们与朋友素不相识,哪有让朋友相请的道理?”

    僧灵罗微微一笑,开始盲目吹捧胡说八道:

    “天涯何处无知己?既然在此处相见,也算是有缘。我看二位公子形貌磊拓,是风尘中两位奇才,十分欣赏佩服,想要与二位结交,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曹又晶、林锐翁被他一吹捧,立刻飘飘然起来,也不客气,便平字论交。原来曹、林二人是两个落第举子,眼见年事渐长,便将功名之心看淡了起来,仗着家中有几亩田产、几个老奴,平日游山玩水、以搜集天下奇闻为乐。那曹又晶侃侃而谈,只道那杜公子姓杜名寒江,是浣溪城中当铺老板杜一苇的长子,出了名的风流倜傥不务正业。杜寒江前几年与狮子楼中的名妓花落梅打得火热,以至于花落梅一颗痴心全落在他身上,其他客人连见都不见。不料杜寒江依父命娶了布商女儿安瑶芳,一年不来狮子楼,那花落梅竟嫁人离去,自此芳踪杳然。

    曹又晶说到高兴处,评论道:

    “天下男人呢,生来便是负心薄幸;不过天下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只顾着自己淫乐,全然不想丈夫儿子的,十之有九。所以男人和女人结婚呢,便是阴阳互博,互相祸害,生下儿子女儿,自己祸害不够的,便要娶了他人家的女儿,或是嫁到他人家去,继续祸害他人——”

    那林锐翁忙塞了一筷子鸡腿到他嘴里:

    “不妥、不妥,你曹兄的一张贵嘴少说多吃些吧。”

    僧灵罗又与那曹、林二人聊了半日,知道了许多浣溪城中的人际与掌故,见时间不早,便告辞离去。这浣溪城中宵禁不严,亥时将近了,仍有喝醉了的人三三两两在街上走着。他转过一条小巷,见前面一人正扶着砖墙,对着阴沟呕吐,背影竟有几分熟悉。

    僧灵罗心想,这不是那杜寒江吗?怎么醉成这个样子?他又想起曹又晶所说,杜寒江的新婚妻子一个月前方才亡故,心中便有了几分鄙夷。但看在他与狮子楼老鸨相熟的份上,僧灵罗还是走上前,扶起杜寒江,装作熟稔的样子,惊讶道:

    “这不是杜公子吗?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叫端木灵,前段日子约好了要一起喝茶的,公子还记得吗?贵府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那杜寒江醉得两眼朦胧,见僧灵罗衣衫华贵、相貌英俊、举止从容,便不疑心,只道两人是认识的:

    “对对对,约了喝茶,我怎么就给忘了!”

    遂告知了自己家的地址,任由僧灵罗送自己回去。到了杜府,杜寒江仍醉得不能自理,却只嚷着要请僧灵罗喝茶,便由小厮扶着,将僧灵罗带回了自己院子,吩咐小厮泡茶来。

    杜寒江嘴里胡乱客气了几句,也不管僧灵罗,便往屏风后自己床上一趴,呼噜呼噜打起鼾来。小厮端上茶来,在一旁侍立着。僧灵罗端起杯子,用杯盖拂了拂杯中的浮茶,正想要怎么开口,忽然门廊上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位红衣盘髻的丽人袅袅婷婷跨进门来,年纪不过十七八九,一双妙目在僧灵罗身上打量了一番,嘴角微微带笑,眉间一朵九瓣梅花。那小厮见她,恭恭敬敬道:

    “五姨太,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