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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灵罗放缓了表情,脸上忍不住带了几分歉意,苦笑道: “本座若不用灵血救你,只怕你此刻就要元神破散灰飞烟灭了。” 他看着风月神将的眼睛,顿了顿,问: “你虽为肉躯,灵力强大,元神却未固。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风月神将“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并不理会他,就要离开。僧灵罗抓住风月神将手臂,追问道: “狮子楼里到底有什么?你说你只是狮子楼里一个打杂的,究竟谁是狮子楼的主使?” 僧灵罗胸中有一万个问题呼之欲出,那风月神将却只淡淡瞟他一眼,扬唇讥讽道: “怎么,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若不答,你再将我打入一遍孤独诛心之狱,看能不能逼我说出来?” 僧灵罗一怔,想起刚才风月神将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眼泪将自己的僧衣濡得湿透,心中不忍,手中便松开。那风月神将冷笑一声: “废物!” 她面前绽开一团红光,抬腿便走入那团光影里,自此消失不见。 僧灵罗心中苦笑,师尊说我总证不灭这点慈悲心,当断不断。骂得好,我可不是个废物。 僧灵罗慢慢走回客栈,见日头已西斜,摸摸怀里香菇萝卜糕,仍被他体温煨得微温,不由得微微一笑,推门走进房间。那狐狸得了一日好眠,正匍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啃椅垫,见他进门,咧开嘴,使劲摇摇尾巴,嗯嗯呀呀叫了几声,躺倒在被它咬得破破烂烂的垫子上,露出毛绒绒的肚子来。 僧灵罗走过去摸摸那狐狸肚子,直摸得它两眼眯起,高兴得吱吱喘气。僧灵罗回头,问李云奇: “功课做了吗?要是背着为师偷懒,回头可要你好看。” 李云奇与僧灵罗相处了这些时日,知道他师傅训人规矩,向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也不害怕,笑嘻嘻凑过来,道: “师父教的化形术,徒儿已熟稔了,师父请看——” 他将诀咒默诵一遍,朝从床下探出个头来的化蛇一点。那化蛇吓了一跳,从床下咕噜噜滚了出来,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嗷嗷”两声,用新长出来的两条人腿站在地上,与李云奇一般大小,两人大小瞪小眼。李云奇上去捏捏他的脸,勾着他的脖子,指给僧灵罗看: “师父,我这化形术如何?” 那化蛇不会站立,被李云奇重量一压——噗通,两个小童一齐趴在了地上,滚做一堆。一个化成原形满地逃命,一个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要交他的功课。 那狐狸看了,捂着肚子笑得打跌,滚在僧灵罗袖子里,尖尖的黑鼻子闻来闻去: “大和尚,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僧灵罗从怀里掏出香菇萝卜糕,拿出一块喂给那狐狸。狐狸就着他手心尝了一口,在他手腕伤处闻一闻,从眼角里瞟了他一眼,替他轻轻舔去干涸的血痂,用鼻子把一块萝卜糕朝他拱了拱,吐着舌头哈气问: “大和尚,你饿不饿?” 僧灵罗摸摸它的头,心想,飞禽走兽亦有慈悲心。师尊,或许慈悲心,并不算是一件坏事? 僧灵罗留在客栈教了李云奇一些法术,吃过晚饭,看着那狐狸与化蛇打打闹闹,又打了一回坐。不知不觉已到亥时,李云奇早就和化蛇累得趴在床上呼呼大睡,那狐狸给自己梳了半日毛发,也不知不觉蜷起四肢打起了呵欠。僧灵罗吹熄了灯,坐在黑暗中,心中盘算,那狮子楼虽有古怪,无奈一时半日看不出破绽,何况有风月神将坐镇,如无十分把握,还是不要去硬闯的好。他想起白日里藏在雪藏梅身上的那根镇魂镇,便拈了一个诀咒观看。 只见镇魂镇视野所及,一片黢黑昏暗,唯听得不远处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个女人声音说道: “二少爷,老爷的病今天好多了,吃了两碗饭,明天那游方医生还来诊治,或许就可以下地走走了。张妈知道二少爷对太太有心结,不肯吃她准备的饭菜,张妈今天亲自下厨,替你准备了爱吃的东西。二少爷好歹吃点,身上有了力气,心中再有什么怨言,见了老爷,也有力气说话,你说是不是?你一直呆在这祠堂里,也不是个办法。” 僧灵罗听着,心想,这就是下人口中说疯了的二少爷杜兰若了,原来他被关在祠堂里,却不知他因为什么事情犯了疯病? 僧灵罗正要继续往下听,入耳的人声却渐渐渺了。只见眼前景物渐渐熟悉,那雪藏梅沿着僧灵罗白日里走过的路径,一直走出杜府来。僧灵罗心想,这三更半夜的,雪藏梅一介女流,为何独自一人在外行走?只见她的步子不疾不徐,丝毫没有独自出门犹豫恐惧之情,穿街过巷,走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 僧灵罗见那宅院门上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门上一匾,写着“杜宅”。僧灵罗心想,怎么又出来一个杜宅?哦,也对,杜家在浣溪城财大势大,多置办几处偏宅,无可厚非。只是怎么门上挂的灯笼如此晦气,又听不见里面半点人声? 只见雪藏梅伸手轻轻一推,那宅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雪藏梅在门口略站了站,便走进去,轻轻将门在身后掩上。这所杜宅十分窄小,不过简简单单一个四合院,主屋房门洞开,檐下又挂着两盏惨白灯笼,里面设着一个灵堂。房间当中挂着一张白幡,上书巨大一个“奠”字,两边挂着白色幔帐,下面设着一个案几,几上一个空的牌位,四周供着些山杏毛桃,一缸长明灯,灯芯一丝微弱的火光闪动。 只见视野晃了几晃,大约是雪藏梅在灵前拜了拜。她走到白幡后面,将覆着的白布一掀,露出下面的花梨木棺材来。雪藏梅又拜了拜,自言自语道: “安瑶芳啊安瑶芳,你我也算是相识一场,却不想你如今落到了这个下场,好不冷清。你若地下有灵,就恕了我的惊扰之罪吧。” 僧灵罗心想,原来是安瑶芳的灵堂。论理安瑶芳也过世了近一个月,怎么还没有下葬?也对,杜一苇病重,杜兰若发疯,杜寒江又是个没有担当的,难怪令安瑶芳停灵在此。他又想,雪藏梅大半夜的,跑来开安瑶芳的棺材,是何意图? 却只听雪藏梅惊呼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怎么会——安瑶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僧灵罗心想,什么样子?却不防雪藏梅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路仓皇飞奔了出去。僧灵罗忙捏了个诀咒,令那镇魂针脱离雪藏梅身畔,无奈雪藏梅情绪波动之大,竟令镇魂针也一时不受使唤。僧灵罗纳罕,安瑶芳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竟令雪藏梅如此失态?他心中甚奇,于是悄悄起身离了客栈,沿着依稀记得的路线,摸到了杜家偏宅所在之处。 只见宅前灯笼幽幽,院门半掩,仍是雪藏梅仓皇离去时候的模样。僧灵罗催动眉间灵犀,暗暗将内外探了一遍,只觉得有微弱幽魂仿徨,不见丝毫恶妖厉鬼,心下更奇。他推门入院,见灵堂依旧,那一盏长明灯仍然微芒不断,院子里连一丝风都没有。僧灵罗开口问: “院中可有人吗?” 没有半句回答。 僧灵罗走到白幡后,见棺材板被匆忙打开,并未合拢,隐隐绰绰露出里面的尸体影子。他见室内光线太暗,便拈出一枚镇魂针,点做一个小小灯烛,浮在空中,方把棺木推开。 那棺木盖子甚为沉重,僧灵罗先只是推开了一个角,露出里面佳人的头颅,纤眉秀鼻,粉妆玉琢,乌髻如云——若不是情知已死,几乎要以为她随时睁开眼睛,开口说话。僧灵罗心中便是一个激灵,心道,我只道安瑶芳是患了什么病症煎熬而死,然而重症之人,面庞消瘦不似人形,她看这样子,却又不似染疾。灯光照见她一截玉颈,白得晶莹剔透,亦不似有任何损伤淤青。僧灵罗心想,安瑶芳仿佛是在活着的时候,突然死去的,且绝非中毒上吊,否则无法解释为何面容如此栩栩如生。他又想,为何雪藏银一看到就说,安瑶芳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安瑶芳生前,竟不是这个相貌吗? 僧灵罗伸手在安瑶芳脸上摸了一圈,觉察不出任何异常来,心想,莫非受伤的地方在腰腹四肢?他使劲一推,将棺木整副推开,露出安瑶芳的身体来。 他心道,原来如此。 只见安瑶芳安安静静地躺在花梨木棺材里,四肢安好地待在它们本该存在的地方,皮肤上也没有任何缺口损伤。但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骨头,没有肌肉,没有血液,没有内脏——从脖子以下,只有一层完全瘪下去的皮,躺在丝绒内层的棺木里。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把她整个吃空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