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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僧灵罗在那张赤裸的人皮上摸了摸,只觉得表面光滑,找不到半个创口。那张人皮里面空荡至极,隔着皮肤便能感觉到棺材板内里的丝绒衬垫。僧灵罗招招手,令那镇魂针化成的小灯飞近些,道声得罪,举起人皮在灯下一照,只见肚腹上有几个小小的空洞,比针扎出来的略大些,倒像是筷子粗细的东西弄出来的。

    僧灵罗心想,这安瑶芳是杜家长媳,若是生前变成这副模样,为何杜家上下却无事人一般将她如常下葬?若是死后被掏空内里,又是谁做出的此举?论尸体,乱葬岗上多得是,为何偏偏拣了安瑶芳来下手?莫非下手之人于安瑶芳有仇?那雪藏梅又为何三更半夜来探查安瑶芳的棺木?

    僧灵罗将手指割开,在女尸嘴里滴了几滴灵血,低声念诵,催动咒诀。只见那女尸嘴唇略微动了一动,似有还阳之意。僧灵罗见灵血作用微弱,心想,必然是因为尸身被掏空,三魂七魄所剩无几的缘故。他便割开手腕,任由灵血汩汩流入那女尸的嘴里。只见灵血经由女尸咽喉进入腹腔,在那层薄薄的人皮夹层里流淌出一朵莲花形状。那朵血液莲花映照得女尸浑身发出红光来,那女尸突然眼皮一抬,张嘴发出荷荷的声音。

    僧灵罗见她不说话,往她嘴中一瞧,见她口中连舌头也没有,便将灵堂里的白幡撕了一个角,塞入女尸口中充当舌头。那女尸得了舌头,忽然呜呜咽咽,眼珠一翻,眼角流出血泪来。

    僧灵罗心想,别哭了,再哭灵血都要给你哭没了。他赶紧在女尸眉心插了一枚镇魂针,定住她的残魂,问:

    “你是安瑶芳?是谁把你的血肉吸空的?”

    安瑶芳的眼珠转了转,忽然盯着空中漂浮着的镇魂针,凄厉道:

    “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害我?”

    僧灵罗一惊,心道,莫非是杜寒江?杜寒江与她夫妻一场,有何仇怨,要下手如此残忍?何况那杜寒江一介凡夫,又哪里来的手段将一个活人从内里抽空血肉?他便紧紧追问:

    “杜寒江对你下的手?他怎么杀的你?他为何要杀你?”

    却见安瑶芳的头左右摇动,眼珠乱晃,癫狂道:

    “杜寒江没有下手杀我。”

    僧灵罗十分无奈,摁着那女尸头颅让她冷静,又问:

    “那是谁杀的你?这人与你何愁何怨?他有是怎么下的手?”

    只见安瑶芳翻着白眼,一条白幡舌头在脸上飘来飘去,道:

    “他与我无仇无怨——我与你无仇无怨,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她一边说,眼睛中血泪仍然源源不断,显然恐惧痛苦之极。僧灵罗心想,安瑶芳死了一月有余,三魂七魄又不全,难怪答非所问胡言乱语。他正思考如何从安瑶芳嘴里问出话来,那女尸却突然大笑:

    “哈哈哈,难怪你们杜家的人生来都会疯一次——二弟,你哥疯疯癫癫,说那红衣女鬼夜夜索命。如今你看到这许多蚕虫从我肚子里爬出来,害不害怕?你可后悔带我来这狮子楼里找你哥啊?”

    僧灵罗心想,杜兰若?难怪杜兰若疯了,原来是因为看到了安瑶芳的惨死,故而发疯。他心想,这安瑶芳的死与狮子楼脱不了关系,我必得再去狮子楼一探,知晓其中秘密才好。僧灵罗又想,既然杜寒江与安瑶芳的死有牵连,杜兰若又曾涉事其中,或许先去杜府悄悄探一回,能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发现点什么。

    只见安瑶芳笑了半晌,又哭哭啼啼起来:

    “当初妾身嫁入君家,只道珠联璧合,结发之恩。鱼水交欢,鹣鲽情深。虽闻君素有冶游之名,也只望君婚后能收了一颗心,与妾身携手白头……妾身终究是太天真,君既然对花落梅一往情深,都能负了她,又怎会一颗真心交付于妾身?……只是妾身没有想到,君竟然是那般对待挚爱花落梅……哈哈哈,男人的话,果然相信不得……”

    僧灵罗见安瑶芳眼中光芒渐渐淡去,心知那残魂即将消散,忙在指尖聚了一点灵力,注入她眉心那枚镇魂针,追问:

    “杜寒江与花落梅发生了什么?花落梅现在人在哪里?”

    安瑶芳的双眼渐渐闭上,嘴里喃喃道:

    “花落梅原来是你……我只道你心里还有他,原来你也和我一样,看破情爱,意冷心灰……只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回来看看他为何违背誓言?不值得……人间这一场,不值得……”

    僧灵罗还想再问,安瑶芳的眼睛却再不睁开,紧紧闭着,虽面色仍然如生,却半点芳魂也无。僧灵罗叹了口气,双掌合十,默念一遍往生咒,拔出她眉心那枚镇魂针,合上了棺木。

    僧灵罗走出杜家偏宅,细细思索,心想,安瑶芳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那杜寒江曾说漏口风,说花落梅已死。但照安瑶芳的话意,花落梅非但没死,反而就在这浣溪城中。这一人一鬼,究竟谁说的才是实情?他见夜色深沉,大半个浣溪城已陷入安眠,心想,此时或许可到杜府上一探,看那杜兰若究竟疯成什么样子?

    僧灵罗提起一口真气,跃上墙头,一路足尖轻点,在檐上飞奔,只须臾间便到了杜府。只见杜府内静悄悄的,仿佛一府的主仆皆已歇下,没有半个人在府内走动。

    僧灵罗便沿了白日里入府的主路,慢慢往锁着杜兰若的祠堂方向走去。刚转过一个角落,他正要穿过月门,却忽然听墙角一个女子的声音唤道:

    “这位大师傅,你帮小女子一个忙,好不好?”

    僧灵罗回头一看,见一个女鬼瑟瑟缩缩蹲在一口井边,可怜巴巴地拿手指划着井盖上的木板和铁链。僧灵罗走过去,问:

    “小娘子,你夜半在此,敢问有何事?”

    那女鬼抬起头来,一张圆嘟嘟粉脸上泪光盈盈,指着那井道:

    “我有重要的东西掉进井里去了,大师傅,你帮我取出来好不好?”

    僧灵罗心想,这女鬼出的是哪一招?他蹙起眉头,问:

    “井里?这井上封着木板,又拴着铁链,怎么会有东西掉进去?你当我是瞎子吗?”

    那女鬼听了,撅起嘴,露出迷茫的神色来,喃喃自语道:

    “怎么办?原来这招也不灵。我要怎么才能骗到一个人,跳进井里去摔死呢?”

    僧灵罗听了,挑起眉头,问:

    “你为何要骗人跳进井里去摔死?”

    那女鬼更加迷茫,思索了一会儿,道:

    “可是我从小就听说,那些在井里河里死掉的水鬼,一定要找个替身接替自己,才能超度轮回的。”

    她撅起嘴,一张漂亮脸蛋更加泫然欲泣,悲伤道:

    “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

    僧灵罗哭笑不得,却突然心念一动,问:

    “你是杜家的什么人?”

    那女鬼迷迷茫茫,想了一会儿,方才瞪着一双大眼睛,道:

    “我记得以前,他们叫我三姨太。我是杜家的三姨太吗?”

    僧灵罗见她傻乎乎的,连自己是谁都要想半天,摇了摇头,打算干脆念往生咒超度她。却不想那女鬼突然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

    “这位高僧,你慈悲为怀,帮我把尸骨从井下打捞起来好不好?我的尸体很轻很轻,不费事的。我想自己把尸骨捞起来,可是手总是从自己的头骨里穿过去,怎么都拿不起来。我的那层人皮早就烂透了,只剩一个头骨,那井又本是枯井,一眼就能看到——”

    僧灵罗双掌合十,正要开口念咒,只听三姨太说“只剩一个头骨”,又说本是枯井,便吃了一惊,问:

    “你不是落在井里淹死的?你的身体骨头去了哪儿?”

    那女鬼抬起头看他,嘴巴扁扁的,仿佛随时要“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那儿。那天、那天我看老爷心情不好,说是当铺生意支持不下去,就打算自己散散心,到园中走走——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僧灵罗心想,听她描述死状,只剩一个人头,一副人皮,没有身体骨骼,竟和安瑶芳如出一辙——莫非这杜府有什么连我都查探不出的邪祟,十数年来持续为祸,以吸食女人血肉维生吗?他又细细盘问了那三姨太一番,见她怎么都说不出个具体名堂,心想,她多半和安瑶芳一样,被吸食了血肉,所以破坏了三魂七魄,记忆出了问题。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主意,便再三安抚了三姨太,应承明夜再来替她想办法,脱身走向祠堂。

    远远地却见那祠堂院子大门半开,堂内的烛光淡淡投在门槛上,里面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僧灵罗心想,莫非杜兰若疯症发作,找了个机会逃跑了,心中便有些着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祠堂院前,推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一个下人装束的妇人,脸朝下倒在院中,头边丢着一根木棍,地上一滩血迹,那妇人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呼吸。祠堂的门槛上打翻了一个朱漆食盒,里面碎瓷、汤水、饭菜洒了一地。一个人横卧在门槛上,头朝里,脚在外,身体扭成一个古怪的姿势。

    僧灵罗几步走上前,将那人翻过面来,只见那是十六七岁一个少年,眉眼与杜寒江有七八分相像,只是被毒气侵成了青黑色,凝结住的表情仿佛极为痛苦。僧灵罗心道,这便是杜兰若了,便摇了摇他,唤道:

    “杜二少爷,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那少年被他摇着,一动不动。僧灵罗伸指探了探他鼻息,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少年,已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