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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二)

    大殿内锦帐春帏,宽敞而温暖。

    君主大踏步地走进去,披风随之飞舞,猎猎作响。他径直走上那陈放着座椅的几级台阶,一振衣袖回身,却见他已停在几步开外,并未跟上来。君主微微一怔,随即道:“过来。”边将披风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搭,跟着伸手将扣在胸前的一只包裹带扣打开,取下一只细长包裹来。

    他犹豫了一下,依言上前,却还是停在了台阶之下,抬眼望着君主,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什么。

    君主这座椅向来是权威的象征,当那些杀手因事被召集起来,便只能如此仰望着他,而他就算是君主的儿子,也从来没有过特殊待遇。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这个位置无比适合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一定是要处于这种被人仰望的地位,然后,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将他从这高高的座椅上踢下来。他既有这个期望,也万分相信这在不久的将来即会成为事实。

    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但今天的情形到底有些不一样。君主将那只包裹拿在左手,瞧见他的动作,竟向下伸出手来,又道:“来这里。”

    这里?

    这句话令他心脏猛地一跳,不禁对着他那带了面具的脸庞多看了一眼,揣测这究竟是何用意。但无论如何,这个意外的吩咐令他没能及时地做出反应,他简直是呆在了当场,不知所措。

    君主的手不容置疑地向他摊开着,面具阻隔了旁人对他心思的琢磨,也就更增了一份疏离的畏惧感。纵然他并不畏惧,但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君主此刻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会向自己做出这样一个邀请的姿势,他应该心情还不错吧?然而被邀请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是在逼视,在生气,还是……对儿子这过于戒备的态度有些伤心?

    不管哪一种,僵持下去都绝不是什么好办法。所以他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步上台阶,并将手递到君主的手中。

    他的手冰凉。

    君主的却十分温暖,原来并不曾像他那般挣扎不安过。

    这个念头令他瞬间觉得自己实在是傻到了极点,而君主也只是一碰他,便收回手去,转而将那只包裹打开,取出一只黑漆描金的狭长木盒,递给了他。

    他茫然接过,着手颇沉,却不知装着什么,也不知这是要做什么,是以疑问地道:“父亲?”

    君主隐藏在面具下的双目似乎也掠了他全身一眼,淡淡说道:“送给你。”

    送给我?

    他仔细想了想,才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君主给过他不少东西。丹药、武器、功夫、教训……各种各样,但很难有哪一样可以称得上是“送”的。君主给他,他便毫无疑问地接受,并且很快地用在自己的刺杀训练之中。

    瞧着跟前神色直是有些呆滞的儿子,君主的声音似乎也温和了许多,道:“你今天满十六岁,所以送你。”

    很充足的理由,只是他却不知君主今年多少岁,什么时候生日。两人在一起时除却动手切磋,便是被监督着练剑,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谈到这些。

    就连他自己,在这天之前,也并不晓得自己生日是什么时候。一年过去,便长大一岁,那些并不重要。

    所以君主送给他的这份礼物,不但是个意外,而且应该是个惊喜。照理说他应该感到欣喜,或者感激,只是他心中已经很难被激起这类浅薄的情绪了。

    他双手捧着木盒,回道:“多谢父亲。”

    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大殿本来少有人来,除了君主之外,向来只有在宣布重要事情之时,才会召集人手来到这里。

    他在此处予以礼物,是重视之意么?

    君主难得能如此温和地看他这么久,还没有出手来试试他的功夫如何,又或者喝令他去练剑。他打开木匣,内里衬着软软的白缎,一柄黑鞘长剑便安放在其中。他也说不清这礼物是让自己失望还是怎样,反正亦没在心中涌起一点波澜。他将剑取出来,左手握鞘,右手将木匣放在座椅扶手上,跟着握住剑柄,又不禁望了君主一眼。

    君主的心情到底怎样?

    “剑尚无名,你喜欢叫它什么,找神机为你刻上就是。”

    他稳稳地抽出一截剑锋,寒光凛冽,深潭一般慑人,秋水一般洁净。剑格之下,果然并无名字。但只一眼,他便清楚,这不仅是一把锋利的剑,而且是一把上好的宝剑。

    剑的重量与平日所用的略有差异,长度也并不一致。

    但,任何一个以剑为生的剑客,在得到这样一把宝剑之后,都绝对愿意抛弃原有的习惯,来好好地适应这把宝剑。

    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他一寸寸地将剑锋抽出来,君主就在他的身侧,与他不过一级台阶的距离,半个肩膀的差距。

    君主甚至没有对他忍不住拔剑的动作表示不满。他应该也有一些得意,这样贵重的宝剑,无论送给谁人,都可轻易俘获对方的心。

    那把剑终于完全拔出来,他瞧着剑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双眼,又喃喃地说了一声:“多谢父亲。”

    君主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一句话他说了两次,前一次固然可能是敷衍,这一次却绝对真心。因此君主不免也有一些开心,抬起手掌,头一次不那么严酷,却相当温柔地在他头顶抚了抚。修长苍白的手掌摩挲着他简单束好的发丝,竟有一些温馨。

    “你是我的儿子,无论什么东西,我自然都会拣最好的给你。”

    所以你给了我谁也不曾经受的“最好”的磨练——无论是身手,抑或是心性。

    他仔细地瞧着那锐利的剑尖,头顶是温柔得几不可察的君主的手掌,面前是宽袍广袖隐藏着的君主的胸膛。

    那蓄积了许多年的念头再也压抑不住,即使此刻的实力还远未达到他预定的地步,他却亦有了十分的把握来实施这次行动。

    “父亲……”

    他一面说,一面抬头,全身是无比放松的姿态,右手中剑却陡然紧握,手臂只轻轻一抖,那支锋利的剑刃便飞鸟如林一般投入君主胸膛,快到连声音也未发出,快到血亦来不及溅出,君主抚着他头顶的手也尚无反应——剑尖抵入的刹那,君主已觉肌肤生凉,猛退一步,却还是心口一痛。

    那股疼痛锐利得几乎瞬间便贯穿了整个胸腔。

    他显然早有准备,一剑击出紧跟着便欺身贴上,一支二尺七寸长的剑锋几乎送进二尺深,从胸至背,穿透好长一截。

    鲜血这才突突地顺着剑尖冒出,在冰寒的空气中散着热气。

    和着君主带血的一声厉喝:

    “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