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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无奇的一章

    等到黎千曲真的醒过来,黎晓声反倒不去闹他了——大概是这几天的事对一个小孩来说负担太过,他现在躺在小床上打起了呼噜。沈嘉言还没说话,苏凡先跪到床边上,好声好气地问他:“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还疼吗?”

    黎千曲透过他,死死地盯着一个角落,嗫嚅着说了句什么。苏凡没听清,凑得近了点儿,听到黎千曲说:“有人。”

    “对,你儿子在这呢。”苏凡献宝一样指着陪床,“睡着了,等会醒了给你抱过来。”

    黎千曲摇摇头,沈嘉言忍不住插嘴:“他是不是想说这里人太多了闹得慌。”

    “那也是你滚蛋吧,我老婆孩子一家亲,你算哪个丑八怪?”

    “你嚷嚷这么大声他能休息得好吗?”

    “找死是吧?要不要现在打一架?”

    黎千曲艰难地继续摇头,用挂着吊针的手去扯苏凡,苏凡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现在出去打,不吵你睡觉,啊。”

    “那里有人。”黎千曲抬手一指,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空荡荡的角落。

    他指的不是陪床的方向,是门后面的位置,的确什么都没有。苏凡疑惑道:“你看错了吧,那是贴的住院准则。”

    “应该是麻药劲儿还没过。”沈嘉言也看了一眼,白纸黑字,怎么也不可能看成个人,“问问医生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问题。”

    黎千曲却一下子挣扎着要起来,差点把针滚了,苏凡不敢随便动他,赶紧扶好,让他慢慢站起来穿好拖鞋。沈嘉言把吊瓶拿在手里,说:“厕所在里面。”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黎千曲没去厕所,也没去看黎晓声,而是坚定地一步一步挪到门口的位置,他身体不舒服没办法蹲着,只能笨拙地跪下来,伸手捧住一团空气,恍恍惚惚的,喃喃自语一样念叨着:“他在怪我。”

    这个动作,就好像这里有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做得格外逼真,把苏凡和沈嘉言看出一身冷汗。

    沈嘉言假装自己也能看到,耐心地问:“他为什么怪你呢?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在怪我。”黎千曲说,“他怪我,没有跟他一起走。”

    沈嘉言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那个被打掉的孩子。

    “你在这里看着他,不要乱动,不要跟他说话。”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头有点昏沉,“我去叫医生来。”

    黎千曲的心理问题其实很早就有了预兆。黎晓声醒来后配合医生的问诊,主动告诉他,黎千曲睡眠质量不太好,经常做噩梦,问了也不说。苏凡大概能猜到他做的什么噩梦,无非就是当年被捉奸,然后又得知苏凡父亲死讯的那段往事。

    苏凡以前打他的时候,气头上来让他去地下陪老爹的话,他大概是往心里去了,而且当真了。

    医生不知道他们那一箩筐烂事,只是根据自己和黎千曲的对话做出了一些推测:“他好像有一种很深的执念,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这种内疚感越积越深,最后让他觉得除了以死谢罪别无选择。以前我也接过类似的病例,小姑娘,家庭很幸福,没受过什么挫折,就是控制不住想自残,最后跟她父母好好谈了谈,才知道她小时候不小心把一个亲戚家小孩推下楼摔死了。大家都没有怪她,但是她潜意识相信是自己的问题,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在自责。”

    “但是他一个人还带着个小孩。”沈嘉言道,“他就算自己想不开,也该想想——”

    “心结不解开,只会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大。我有个孩子,所以我要好好活着。这是普通人会有的想法,但是他现在是个病人,他的脑子生病了,你能理解吗?”医生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不能用想不想得开去概括一个心理病人的问题,他是个人不是下水管口,通一通就恢复运转了。他一开始只是自责一件事,最后会发展成什么都堆到自己身上,你觉得他有这个孩子就不会想死了,他说不定觉得,正是因为自己活着拖累了这个孩子,自己死了孩子会被照顾得更好。”

    黎晓声一直在旁边听着,闷闷道:“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

    “呸呸呸!净瞎说。”苏凡赶紧捂他嘴,“当着你妈面可别这么说。”

    “还有一件事,关于这个流产的孩子,最好也不要提。”医生补充,“按他的想法,如果跟这个孩子一起死反倒一了百了,但是现在他活下来,孩子没有了,他会更自责,自杀倾向更强烈。这段时间我会给他开药治疗幻觉症状,你们最好是盯紧一点。”

    沈嘉言和苏凡一直以为“盯紧一点”就是不让他有机会自杀,结果事情比他们想得困难很多。黎千曲不配合治疗,甚至不吃药,没事儿就跪在病房那个角落自言自语。苏凡尽量平和地问他为什么偷偷把药吐了,他看都不看苏凡一眼,魔怔一样:“他说,我吃了药他就要走了。他不让我吃。”

    “他骗你的。”苏凡哄他,“你吃了药他才不会走呢,他故意骗你,不让你好好治病。”

    黎千曲不理他了,伸手摸空气里臆想的那个孩子,他看着病号服底下瘦得干巴巴的胳膊和手腕,心里一酸,把黎千曲的手扣着:“咱不在这呆着了,回床上去,躺一会儿。”

    他想了个办法,就是把药下到饭菜里,这样一来黎千曲的幻觉减轻不少,不再一天到晚守着角落自言自语。但是心理治疗药物都有副作用,体现在他身上就是嗜睡,没有规律,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候会睡一整天,有时候会半夜突然起来,出病房乱逛。这样一来,苏凡和沈嘉言不得不暂时合作轮班,通宵守夜,等到黎千曲出院的时候,两个人也熬出了大熊猫眼。

    黎千曲出院只是第一步,证明他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了,接下来更难的问题接踵而至。

    首先,他不能离开人的视线。回家第一天,苏凡安排黎晓声跟他一起睡,小孩早上半睡半醒,就看到他在窗口站着,窗户已经开了。时刻保持警醒盯着黎千曲,对一个还在成长发育需要睡眠的孩子来说不太现实。其次,他吃药治疗必然会有大量的时间都在睡觉,看上去好像很轻松,但其实更麻烦。这就意味着他不仅没办法照顾黎晓声,连自理都很难做到,一日三餐和用药必须要别人盯着。黎千曲只是病了不是傻了,他一旦意识到吃药的副作用是嗜睡,很可能趁他们不注意就把药一口气全吃了。

    苏凡不得不劝他搬来跟自己一起住,沈嘉言泼冷水:“孩子学校离得近,他住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搬到你家能适应的了吗。”

    “那搬你家去?”苏凡火了,“从刚刚开始我就想问了,你几把谁啊?对我老婆指手画脚?沈嘉言,现在黎千曲病了我没空跟你计较,但是你要是挑事我也不介意把你抽一顿!”

    “就凭你,算了吧。你出狱之后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沈嘉言不屑,“先想想怎么别让自己申请破产吧。还有,我怎么就不能留下来了,我答应过要对黎千曲说实话,我不等到他恢复正常我怎么说?”

    “那你要怎么的?让我老婆跟你住?”

    “不怎么,他最好哪儿也别去。”沈嘉言冷冷道,“这里就很好,我已经跟公司申请平调了,周末节假日都能过来,平时有急事也可以随叫随到。倒是你,将就打个地铺能死啊,住了小半辈子别墅身上都娇贵了是不是?”

    黎晓声大叫道:“你们不要吵啦!这么吵是打不死人的!”

    苏凡恼羞成怒,正要动手,余光瞟到黎千曲在卧室门口站着,扶着门框,惴惴不安的样子,赶紧上前嘘寒问暖:“怎么了?肚子饿了?现在家里没做饭,给你叫个什么吃?”

    黎千曲看了看沈嘉言,又看看他:“你们吵架了?”

    “没有,就是说话大声点儿,没吵,真没吵。”苏凡压下火气,“等会儿又要吃药了,空着肚子不好,想吃什么?”

    “都回去吧。”他说,“我一个人就行,没什么事。”

    “真没吵架!”苏凡急眼了,把沈嘉言拉过来,强行搂着他的脖子做哥俩好状,“你看我们,好着呢!真没吵架,就是在商量吃什么,要不带你出去吃吧,你家楼下就有饭馆。”

    沈嘉言恨不得把苏凡直接从阳台踹下去,一迎上黎千曲的眼睛,也强迫自己憋出个笑容,“是啊,是啊,好得很,出去吃饭吧,等会儿到饭点人多,菜上得慢。”

    “你们去吧,带晓声去,我不饿。”黎千曲转过身回卧室,“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要回去干什么,是睡觉,还是发呆,还是趁着药效没上来跟幻觉中的婴儿对话。苏凡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或许就是这样,遇到了什么事,关起门来默默地消化。但他能怎么消化呢?也许就是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应得的,谁让自己害死了人。

    苏凡直到现在甚至没有时间去悔恨去责备自己,他其实天生是粗线条,换作是他,可能暂时难受那么一阵子,过几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还是可以好好生活。但是黎千曲不一样,他是个天生善良又细腻的人,于他人是值得赞扬的美德,于自己就是时时刻刻的拷问和折磨。

    苏凡曾经发誓一辈子保护他不受伤害,到头来给他最大伤害的居然是他自己。

    他可能永远没办法感同身受地理解黎千曲的痛苦,但是他至少有能力把他拉出来不再沉溺。

    黎千曲刚进屋,就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不行,你也得去,我看不见你吃不下饭。”

    沈嘉言心想今天早上才吃了三个肉夹馍的猪是怎么有资格说出这种恶心人的话的,谁知黎晓声也跟着嚷嚷:“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也不想吃了。”

    他正想让黎晓声别添乱,结果被这小孩踩了一脚,很快理解了他们的思路:“还是去吧,就是想带你去,你不去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的,也没意思。”

    黎千曲犹豫了一下,就这一瞬间被苏凡抓住破绽,他赶紧把黎千曲抱起来放到客厅沙发上,亲自给他穿好鞋,这样想不出去也不行了。黎晓声跑去开门,站在门口撒娇:“我饿了,再不去吃饭我要饿坏了,以后都长不高。”

    苏凡看着他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门口拉住了孩子的手:“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