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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父亲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这个人便是父亲生活里唯一的重心。 “婆婆,这个”劫庄主“是谁啊?”九岁那年,她终於忍不住问。 负责照顾她的虎婆婆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横过那张皱得像乾枣似的焦褐老脸,在六合内观人人都怕跟她说话,但只有虎婆婆会骂她、打她,强迫她吃青葱白菜,不像其他长老,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客气的冷漠。 “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声,脸上凄厉的爪痕忽然跳动起来,似是扬眉冷笑。“那小子不是好人,我听说他有很多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兄长,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父亲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 这个问题,道宁始终没问虎婆婆。 她六岁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让周围的人脸色大变,往后的几妖内纷纷走避,彷佛与她说话是种折磨,譬如“父亲”、“母亲” 之类的……虎婆婆是少数愿意把她当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宁不想冒着失去她的危险。 魇道媚狐一听到“劫兆”两字,脸色都变了,慌忙摒除杂念,把他的名讳驱出脑海;定了定神,强笑道:“正是那人。你父亲为他所蒙骗,率领将军籙的弟子为他对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潇潇,这十几年来,莽身北域的贵派英灵不知凡几。那人身为天下祸乱的根,是中宸州异变的元凶,道将首身为正道巨擘,不可为虎作帐。” 道宁对劫兆素无好感,只是觉得奇怪。 “天下祸乱……的根源?” “对。”魇道媚狐柔声道:“妹子可听过”三律倾斜“的预言?” 道宁秀眉微皱,点了点头。 “是太一道府的预言么?”三律倾斜,帝星应於四方“。三律是指天、地、人的运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灭、六合运转,地律是山川异改、四时变化,人律就是王朝兴衰、世间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变,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顺序,这是因为人的生命有限,对照天时,犹如沧海一粟,或可察觉山川改易,却不能长寿到能看见星辰的生灭变化。” “妹子真是聪明!”魇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归位,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后地律,最后才是天律正位,万物回归常轨。按照太一道府的预言,天武王朝气数已尽,四方帝星纷起,最后一统天下者将开创新局,使人律归位。” “”那个人“却已一己之力负隅顽抗,十二年来,天下始终无法混一,人律无从定位,如今连地律都已渐渐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飘过瑞雪?如今南方越来越冷,归根就柢,正是那人坏了三律归位的常轨,致使天下大乱。” 道宁忽然笑起来。这一犹如冰消瓦解,光晕下小小的脸庞晶莹剔透,一瞬间五官的线条都柔媚起来,彷佛是南方软水捏成的人儿。 “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却是一派胡言。” 魇道媚狐笑容倏僵。 “我爹说,天地变化是自然之力,人连律的改变都无法亲眼目证,怎能以一人之力倾斜三律?”道宁大声道:“太一道府是预言天时、地貌、人治都将发生变化,仅此而已。我爹常说,籙谶就像是地籍图册一样,只能记载山川形貌,却不能解释它们的过去和未来。难道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穿凿附会之说,才四处与人打仗么?” 魇道媚狐恼羞成怒,变色道:“好碎嘴的丫头!”水袖一挥,去抓她雪嫩纤细的脖颈。谁知眼前白雾一起,门屝、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一旁埋伏已久的东乡司命倏往另一边扑去,匡啷一声,铁扇敲碎了一片云雾,洒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 东乡司命拾起一片观察,不觉皱眉:“这是……水晶?” 一条高大的人影从雾中走出来,狼皮黥面,肩上扛着昏迷的邵师载,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盗。他耳朵已聋,是循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的气味而来,东乡司命将水晶碎片交给他,魏揖盗闻嗅片刻,伸手往周围一指,摇了摇头,表示这气味四处皆是,难以精细辨别。 东乡司命对着魇道媚狐一颔首,口唇歙动。 魇道媚狐点点头,提声笑道:“妹子,姊姊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姊姊同你说呀,“那人”不但坏,而且还同你妈有仇呢!说起来,也算是你妈心头的一点痛。“云雾忽然摇动起来,道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回汤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 “你……你说什么?劫兆……与我娘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妈死前没跟你说么?还是将军籙的人都没同你说过?这事儿说起来也太丢人啦!”那个人“啊……”魇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转,掩口轻笑:“杀了你妈的姘头呢!你妈恨死他了。” “唰”的一声,从三人绝难想像的方位裂开一道工字缝,雾门开启,道宁的身影出现在微光中。东乡司命一做手势,魏揖盗倏地窜至门前,谁知仍是一爪落空;无论他如何奋力躣前,道宁的影像始终停在身前三尺处,彷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底深渊。 “你……你胡说什么?”门里的道宁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长成的细小身子微微发颤。她越想越是想表现出凶霸强硬的姿态,忍泪的模样偏偏是惹怜。 魇道猸狐为争取时间,眯眼笑道:“你的母亲法绛春法二小姐,当年给你爹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此事传遍江湖,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将军籙四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却不知妹子今年几岁?” 道宁脸色惨白,全身剧烈发抖。 即使六合内观里上上下下都严禁提到“将首夫 人”,自懂事以来,道宁仍隐约察觉母亲曾做过一件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将军籙的事,就连向最亲近的虎婆婆提起“母亲”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脸来,更别提长老们对她的异样眼光。 为了证明她是道初阳的女儿,道宁拒绝瓦鸺的帮助,坚持留在六合内观,“我是爹的女儿,要为爹守住将军籙四百年基业!”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才得以奋战至今。而魇道媚狐的譑却像一把尖刀,一把划开她心头最不敢、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块。 “你爹对”那个人“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欠他这份人情!”魇道媚狐加入魏揖盗的行列,一边扑向明明灭灭、忽隐忽现的道宁影像,嘴里继续阴损:“妹子,你若是你爹亲生的,她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九嶷山上,不闻不问?” 始终在一旁冷静观察的东乡司命推过九宫八卦、五行阴阳,只觉这迷阵的变化毫无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动,也加入扑击的行列。白雾里只见三人上纵下跃,或轻灵或迅捷,不停追逐飘忽闪动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魇道媚狐脚下一软,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这是什么妖法?你这婊子生的小贱货,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后悔做个女人!” 忽听半空传来一把嘶哑的笑声:“道初阳的女儿,果然有点本事!”声音如尖凿入耳,敲得人半身软乏,几欲晕倒。魇道媚狐闻身抬头,脱口叫道:“教主!” 一顶贴满黄纸符咒的白帘软轿从天而降,抬轿的四人全身缟素,连脸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时膝弯动也不动,宛若僵屍。那轿一入雾中,蓦地四面帘卷,无数铁鋉“喀啦啦”地自轿中飞出,有粗有细,末端连着大大小小的浑圆钢球,呼啸着击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绵响,数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开来,浓厚的白雾“嘶”地还原成一道道冲天水气,东乡司命等挥散白雾,才发现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檐匾上刻着“弥之六合”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将军籙的总坛六合内观。 道观前庭遍铺青砖,地上密密麻麻布满气孔,不住喷出水气,周围立着巨大的水晶镜,不过半数已被鋉球所毁,徒留一地碎片。东乡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进退驱避,竟不脱这片小小庭除,东乡司命观察孔位分布,果然是按九宫八卦排成,只是如何产生迷阵效果,却是全然不知。 寒风吹动,冰冷的水气直渗骨髓,软轿四面的白帘一落,长脚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铁鋉也“喀啦啦”收回轿中。东乡司命等单膝跪地,齐声俯首:“参见教主! 属下等有失远迎,还请教主恕罪!“轿中之人”嗯“也一声,软轿前帘一动,气劲隔空扫出,六合内观的六间大门”砰!“一齐撞开,门中的道宁一抹泪痕,身子兀自发抖,神色却颇镇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 白帘卷起,轿中的软榻之上,倚卧着一名乾枯瘦瘪、眉发皆白,全身缠满铁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气彷佛已被抽乾,眼窝深深凹陷着,宛若连皮骷髅;黑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两点莺幽鬼火闪动。 “我是。”他咧嘴一笑,亲切的笑容却比狞兽还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过隙白驹“司空度。” 貌似半朽之屍的衰老男子笑着,回顾轿旁的三名下属:“进去瞧瞧。除了这个小丫头,其他的人全杀了。”道宁脸色雪白,兀自挺着背脊,立在门边,魇道媚狐笑着走过她身畔,小巧的粉绣缎鞋跨进高槛,掩嘴轻道:“妹子若是怕见血,可得闪远一些。” 东乡司命黑眸一瞬,从怀中取号筒,一蓬蓝艳艳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无数黑影蜂拥上山。他手下的“东厢兵座”是教主的贴身近卫,与项伏胜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先前为迎教主圣驾,只布於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与夜魅司打头阵攻山,此时以火号加集,转眼便至,将整座六合内观围成铁桶一般。 不消片刻,魇道媚狐匆匆由观中行出,俏脸一凝,一把抓住道宁的手腕。 “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道宁咬牙不理,但毕竟年幼体弱,被掐得身子微侧,露出痛苦之色。 轿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让你碰她了么?”魇道媚狐面色丕变,慌忙松手后退,伏在地上:“媚……媚儿糊涂,还请教主恕罪。”情急之下,声音竟然微微发颤。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两抹碧燐燐的幽火挪向后方,上下打量道宁片刻;道宁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只是不愿坠了将军籙与父亲的声名,动也不动的倚在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回去。 “看来,你还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啧啧两声,笑容亲切:“我上九嶷山来,原本打算杀它百八十个,谁知山上只剩两个活人,我既不能杀你,只好让他死上百八十次了。”东乡司命势往颈间一比,魏揖盗站起身来,从草丛里提起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臂人,却是半昏半醒的邵师载。 “邵……邵……”道宁脱口惊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银牙,眼中溢满泪水。在九嶷山“载”字辈的年轻人里,邵师载与李载微是对她最友善的两个,道宁决定与六合内观共存亡时,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奋勇担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 “小……小太师姑……”邵师载勉强睁开眼皮,艰难地说:“快、快走……” 魏揖盗利爪一闪,他胸前喷出一道血箭,皮肉耷着衣衫破片一齐离体。邵师载连呻吟的力气也无,残躯一阵抽搐,旋又晕死过去。东乡司命拍拍魏揖盗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须凌迟一百八十刀才许他嚥气。少了 一下,魏司主自已看着办罢。”魏揖盗读着他的唇形,露出残酷的笑容。 道宁一抹眼泪,咬牙道:“你们……通通给我住手!” “小丫头,看在我与你父是旧识的份上,教你一个乖。”司空度笑道:“败军之将,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 忽听一人笑着接口:“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败,该拿什么来换你的狗命,司空度?”语声飘忽,竟已来到檐上。东乡司命等猛然惊觉,循声抬头:“是谁?”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独自走入帐中,帐外人马杂沓、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於耳,他却是置若罔闻,一个人来到屏风后的狭小空间,从积尘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书匣大小的乌木箱。 没能及时抢出道宁,邓苍形的任务已彻底失败。 将军籙的将首道初阳是天武军的重要盟友,邓苍形后来又在中京见过几回,已经是个稳重温和的中年人,与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诚,笑里毫无心机。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邓苍形难得地喝得十分酣畅;以道初阳的地位,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蜚的。 为着这样的好心人,或许……值得赔上一命吧? 邓苍形开锁掀盒,解开泛黄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个陈旧牌位,牌位上分别写着“百军盟大智分舵常公讳百里”、“百军盟大勇分舵汤公讳显”、“百军盟大仁分舵胡公讳昆”、“百军盟大信分舵沐公讳雨尘”,金漆小字已有残褪的痕迹,面上略显斑剥。 他将四块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随身并未携香烛。邓苍形由西陲转战江湖,行军数百里路,也不真的以为有时间祭拜,只是带着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 他拾起破旧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无语。初老的昔日虎将坐在衣箱上低头祝祷,这些年他已养成心头默念的习惯,连嘴唇也不稍动,谁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义兄弟们都说些什么。 “中郎若想飞黄腾达,就不该带着昔日百军盟的旧物。” 曲延庭突然出现在背后,取来一方小小的香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香烛置好,对着牌位躬身三拜。“若已